[ 燕倾天下 内容简介 ]
那时节,天下倾,那时节,星霜变,那时节,血染金銮断红绡,那时节,锦瑟华年醉明月,转瞬间,燕过也,一帘深秋,悲歌未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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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一生,遇见你,是因为那年的春风忘记遮掩了彼此的气息,以致于在茫茫人海里,我不能不转身,对上你若有所悟的回眸。
那么让我记得你,从总角黄髫至白发耄耋,每一个昨日都比今日更为分明,如同就那端砚徽墨,宣纸湖笔,铺开紫檀案几锦绣长卷,每一落笔,都白纸黑字,淋漓鲜明。
这一生与你一起的日子,是欢歌,是清词,是杨柳碧波间抚琴一曲,一个音符一朵桃花。
而与你别后,草成的新赋,句句,悲凉在骨。
从此后,谁伴我,遥寄耿耿星河,年年钟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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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难之役,谁于其后运筹帷幄?乱世英杰,深颦浅笑痴心谁付?皇室恩怨,孝义情仇谁能两全?爱恨难明,是耶非耶谁共明月?这浩荡长风,锦绣天下,江湖跌宕,宫闱妖火,一遭遭走过,最终,抵不过心爱之人,倾城一笑。
且看烽烟红尘里历史的面纱背后,大明无名公主,一生夭矫绝艳。
〔正文:第一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一)〕
西平侯府,藏鸦别院,是我幼年记忆最深刻的地方。
藏鸦这名字是娘亲起的,娘亲根本无视这名字古怪不雅,执拗的坚持,并在面对很多人疑问之后不胜其烦,干脆用自己那漂亮的柳体,大大的写了这园名,挂在月洞门正中。
我无数次抗议娘亲,这样的名字很惹人笑,难道这园子里藏了很多乌鸦?难道里面的人都是乌鸦?
娘亲不理我,她只是忧愁的望着某一个方向,喃喃吟诵一阙词:“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或者悠悠叹息:“玉颜不及寒鸦色,犹见昭阳日影来,柳密可藏鸦,昔人今何在?绝色无盐,百年后都不过一抔黄土,名字美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淡淡晚风里,娘亲冰绡缟袂,素带随风,纤巧细弱似欲飞去。
我不懂,尤其害怕娘亲每逢此时眉宇间的浓浓哀愁,便不管不顾拉了她去后园里玩。
比起诗词,我更爱的是后园的蛐蛐儿,金龟子,天牛,黑背上有鲜艳斑点的小小虫儿,和满地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开遍一年四季,五色斑斓,锦缎似的一大片一大片,阳光照上去灿烂得眩目,最重要的是,娘亲容许我玩泥巴,在草地上打滚,甚至可以睡上那片总是很耐活很肯长的鲜花。
舅舅有一次用微带嗔怪的语气埋怨娘亲,为何不许侯府花匠打理这方花园,而任那花杂生,任那草疯长,虽然繁盛鲜艳,却总少了一分侯府应有的尊贵谨严气度。
娘亲却淡淡的笑,轻轻抚摸我玩得长发披散的脑袋:“怀素喜欢,若是象你们那大园子那般端整,这丫头总嫌滚起来不痛快。”
舅舅怔了怔,英气的长眉突然高高扬起,黑而锐的似要飞到天上去般,我担心的盯着他看,很担心舅舅的眉毛从此便飞走了。
眉毛却最终安稳的落下来,舅舅笑得开心:“我说怀素这丫头怎么从来不去瑞园玩,原来是为这个,丫头,你不早说!”手一挥:“来人!”
下一瞬,精干而冷漠的刘成叔叔就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眼前。
刘成叔叔总是鬼魅般跟随在舅舅身后,你可能看不见他,但只要舅舅呼唤,他就能立刻出现,有呼必应百试不爽,我经常错觉,哪怕舅舅一个人站在一间屋里,手一挥,刘叔叔也会立即从地上冒出来的。
见到舅舅的刘叔叔总是一个表情,抿唇,敛眉,微微弯腰:“请侯爷吩咐。”
舅舅站在夕阳昏黄的光影里,锦衣玉带,乌簪翠佩,高大而英挺的身影流露睥睨万物的气度,他甩甩袖子,干脆如同甩落一片残缺的阳光:“三天之内,哦不,明天,就明天,你负责把瑞园变得和这里一样,过时以违军令论,斩!”
我被那个平淡而杀气自生的斩字吓了一跳,呆呆的去看可怜的刘叔叔,他正顺着叔叔手指看向我们那个糟糕的”园子“,很了不起的是,他居然一点惊讶或畏惧的情绪也未曾表现,还是那个万年不变的表情:“属下遵令。”
我叹了口气,王府的花匠们今晚要遭殃了。
舅舅笑嘻嘻的蹲下身:“丫头,这下你没借口不去主宅玩了吧?你哥哥们都很想念你呢。”
我撇撇嘴,舅舅的四个儿子,春,晟,昂,昕,春一向看我是个小丫头片子,见了面总是装大人似的摸我头,怎么会想我?昂不在家,学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晟嘛,想我倒也有可能是真的,不过千不该万不该,舅舅不该骗我昕想我,笑话,他要想我,天下的蛐蛐都不会跳了。
舅舅也是的,当我是小孩子么?
心里腹诽,面上依然笑成春花也似:“好啊,改日去给舅舅舅母哥哥们请安。”
舅舅大笑着应了,我不知道他高兴什么,娘亲却在一边微笑皱眉:“英哥,你太宠着怀素了,你那瑞园,奇花异草,葳蕤华盛,享誉各公侯府邸,听说也是嫂子珍爱,怎么可以为这疯丫头就毁了?”
已经准备转身的舅舅听到这句话突然回头,他刚才飞扬的笑容已消失了,深深看着娘亲:“千金万银买不来痛快,如果我的宝贝侄女在我这西平侯府不能快乐的长大,不能尽情享受儿时时光,我要这奇花异草,华盛葳蕤又有何用?”顿了顿,他缓缓转过头去:“舞絮,我无法帮你争得本属于你的幸福,但我希望可以为你的女儿尽量多争取些。”
空气突然沉默了下来,我悄悄抬眼去看娘亲,她并没有如我所想的流泪,只是怔怔遥望着那个方向,沉默良久。
舅舅很快走了,他总是很忙,娘亲却依旧坐在亭中,看天边浮云飞卷,变换无穷,我不知道娘亲看见了什么,却愿意陪伴她此时的宁静。
夜色降临时,娘亲缓缓携了我往回走,她依旧一言不发,高昂着优美的脖颈,腰背纤直,我看着月影里她银白缎绣菖蒲纹的领口里半掩着高贵而忧伤的容颜,和悠悠拖过柳木长廊的宽长的白底紫色兰草裙裾,突然害怕她会永远这般清冷而孤绝的走下去,直至走入那片金黄明亮的月色里。
夜风冉冉的起了,风里响起凉凉的叹息,我听见娘亲的声音很近亦很远:“怀素,答应我,这一生,一定要为自己勇敢的活。”
隔两日我赖不过娘关于遵守承诺的暗示,乖乖梳洗打扮,准备去主宅请安。
一身粉罗裙,两髻缀明珠,我还未成年,娘亲也不爱给我花花草草的装扮,只命伺候她梳妆的杨姑姑给我挽了两个可爱的小髻,缀上父亲命人送来的南洋明珠,莹光闪烁,滑润明亮,衬着我乌黑如缎的发,倒也美丽。
杨姑姑仔细的用嵌宝牛角梳给我理直了发,就着八蝠铜镜照着我左看右看,目光里满是欣羡:“夫人,小姐丽质天生,容颜明艳如姣花照水,虽还未长成,但容老奴说句放肆的话,以老奴数十年来阅人之经验,只怕将来比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娘亲正低头读一本东坡词,闻言也不抬头,只淡淡道:“是吗?我倒宁愿她平庸些,笨些,如此也可得上天之怜,谋些平凡人的福分。”
杨姑姑目光一闪,婉声道:“夫人说笑了,夫人身份高贵,小姐出身不凡,注定此生富贵荣华,福寿绵延,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贱命,如何能和夫人和小姐比?”
娘微一挑眉,放下了手中的书,定定看着微笑的杨姑姑,嘴角慢慢掠出一朵奇异的笑:“你这老物,今日是怎么了,素来也不象是个俗人,怎么今儿说这一堆混账话?”
杨姑姑微微福了福,笑意里有淡淡的担忧:“夫人说笑了,说起来也是有缘故的。”
“哦?”娘对关于我的事,总是好奇心要多些。
“前几日遇见侯爷夫人房里的意映,她和我说,听得夫人和侯爷商量,说小姐也渐渐长大了,出落得洛神也似,令人见之心喜,倒让她想起晟少爷和昕少爷住得离别院近,年纪小时起居不避倒也不甚要紧,如今倒要分外留心些,莫要因心思粗疏,坏了小姐清誉,影响她日后终身,倒是罪过了。
杨姑姑一边说,一边连连向我看了几眼,见我专心拨弄娘亲妆奁里的各式首饰,好似根本未曾注意她们说了什么,才放心的说下去。
我举起一支珐琅缀流苏珠钗,觉得颜色斑斓的好看,笑嘻嘻的簪在了自己的头上。
听见娘声音淡漠:“她担心什么,我自然知道,她是怕堂堂侯府公子和我们这来历不明的野女人过于接近,辱了她沐家高贵门第而已。”
我往铜镜呵了一口气,想将它擦得更亮些,顺手将另一支蔷薇水玉钗插在发上,铜镜里,正映着杨姑姑奇异里微微带着鄙夷的神色:“夫人,老奴始终不明白,您为何坚持不肯……”
娘摆摆手,止住了杨姑姑未曾出口的话,杨姑姑也是伶俐人,立刻住口。
娘笑得懒散:“世人于我如浮云,说几句闲话又算得什么?我便是我,怀素便是怀素,何须向那些人交代?即便永生不提她身世,这天下,又有谁能奈何我们分毫?”
铜镜里,隐约映出斜椅榻上的娘的神情身姿,松松挽髻,淡淡梨妆,清丽似雪,也傲然胜雪,昙花般一现即逝的笑容绽开于她玉肤樱唇,连室内都似乎亮了一亮,然而神色间总有种艳极盛开却又将瞬间凋零的凄然。
转目看见了我,却突然大大一怔,而杨姑姑已经忍不住惊呼起来:“小姐你……”
我艰难的转过沉甸甸的头,在几乎遮盖了我的小脸的满头横七竖八的琳琅珠翠流苏金银首饰间,露出个金光闪闪的笑容。“扑哧。”
刚刚进来给娘奉茶的贴身大丫鬟流霞,笑得差点将茶泼在了铺满月白锦褥的软榻上。
杨姑姑瞠目结舌的看着已经空荡荡的首饰盒,再看我满头的十数只金珠玉钗,十数朵各式珠花绢花,耳朵上的一边四个一边三个耳环,每个都不同样,还有些因为我没有盘髻而无法插戴的首饰,那些翠冠金钿,干脆一齐堆在头上,七彩晶莹,宝气珠光,闪得人发晕。
杨姑姑哭笑不得的以难得的敏捷箭步过来,急急扶过我那乱成一堆的脑袋,去取那些首饰,一面笑嗔:“小姐也忒淘气,这么重的东西,坠坏了脖子可怎么是好?”
我确实觉得脖子很酸,可是如果这般滑稽小丑模样,能够让娘忘记内心永远盘桓不去的忧伤,能够的短暂的为我展开完全而纯粹的笑容,能够洗去她刚才那一刻的凄然,这点酸痛算得了什么?
抬眼去看娘,她正深深看我,眼底有了然的笑意。
我有些慌张的转过脸,听舅舅说,娘是着名的才女,机智敏慧无人可及,我这点孩童伎俩,自然被她看个通透,唉,可怜了我这幼嫩的脖子。
娘看了我半晌,眼底的笑意渐渐转为思索,突然开口:“锦岑,把那明珠也去了,衣服也换了吧。”
杨姑姑一怔,转过头来看着娘。
娘无奈的看着我,话却是对着杨姑姑说的:“锦岑,你说的对,怀素琼姿玉质,难掩光华,若再妆扮了,只怕惹了更多烦恼,还是算了。”
微微出了会神,她突然幽幽道:“妄自说得傲气,其实我这性子,终究是不好的,虽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这孩子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将来如果我不在了……她还是不要随我,平凡些好。”
她转头看我,目光中无限眷恋,我看着她水波盈盈的眼睛,眼角觑见杨姑姑面上微微黯然的神情,心,没来由紧了紧。
隔了一会,娘说累了,打发我速去速回,我便依旧穿了往日衣裳,随便梳了辫子,一身轻松自在的去了主宅。
藏鸦别院位于侯府东南角,清幽安静,这自然是舅舅特意的安排,娘爱静是出了名的,从藏鸦别院到主宅,要经过翠微堂,听风水榭,和瑞园,舅舅多年征战天下,武功赫赫,不爱南人脂粉都丽之风,侯府建筑因此大多大气阔朗,端重凝肃,道路也是宽阔的,侍卫众多,安全自然无虞。
娘本说让大丫鬟寒碧随我同去,我却坚决拒绝,我还想看看舅舅答应了要改造的瑞园是什么样子呢,如果真成了别院园子的德行,不滚上一滚,怎么对得起那些奇花异草?
可寒碧如果在,她一定不会任我疯玩,她会尖叫:“小姐你的衣服……小姐你的头发……小姐你的……”
那多没趣。
娘放任我惯了的,笑一笑也就撒手了,我记性也好,走过一次的路,就不会忘,也不用担心迷路。
三拐两拐,便到了瑞园。
啊!!!!!!!
呃……
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个以“富丽繁盛,名品花草”闻名公侯世家的侯府瑞园前,惊掉了擦汗的手帕而不自知,这这这这这……这刘叔叔执行命令也太太太彻底了吧?〔正文:第二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二)〕
所有的盆栽花都被请下了名窑烧制的瓷盆,万般委屈的与各式不知从哪找来的各类野花拥挤在一起,而原本舅母引以为傲的,被整整齐齐排成一个巨大的沐字的七色牡丹被东一棵西一棵栽得乱七八糟,舅母千辛万苦寻来的胭脂海棠被挂到了树上,而价值万金的名品素兰与杂草一起,横七竖八的乱栽在地上,我敢打赌这些杂草原先肯定没有,天知道刘叔叔动用了府里多少侍卫,用拿惯了刀剑的手,去拿镰刀与锄头挖草。
花匠蹲在那些他精心侍弄了很久却被一朝毁坏的花草间,欲哭无泪,满面哀怨。
我突然有点心虚……我好像没有和舅舅要求要改造瑞园的吧?
对,我没说过,是舅舅自己要这样的。
可饶是自我安慰如此,终究不能正视那因我而惨遭浩劫的瑞园,更别说进去滚一滚了,我擦擦冷汗,悄悄转身就想溜。
可惜迟了一步,已经有人跳出来除恶了。
“喂,你这疯丫头,别走!”
跳出来的男孩子和我年龄相仿,乌黑的发雪白的肤,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凌晨天际闪现的第一颗星,幻着粼粼的光,转目间便浮波般摇曳,华光流影,炫目慑人。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仆妇,我认得,是侯爷夫人房里的陪嫁姑姑,在府里颇有地位的刘妈和张妈。
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在午后的阳光下幻着琉璃般的色彩,纵然眼神里满是怒气,然而依旧是美丽的。
我真的很嫉妒沐昕,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有双这么倾城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此美丽,流转间动人心魄,连我也时时看呆了去,因而常常被他趁机捏我的脸,为此我向娘亲哭诉过,哀怨那双眼睛为什么不长在我脸上?
记得当时娘亲听了我的话,和杨姑姑面面相觑,然后失笑,杨姑姑将我拉到铜镜前,指着镜中的我:“小姐,等你长成,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在你面前称上倾国倾城。”
现在这双倾城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嫌恶的光,恶狠狠盯着我:“你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你破坏了娘亲心爱的瑞园!”
我呆一呆,退后了一步,沐昕是个极其受宠的孩子,因为他天资出众聪明过人,三岁成诗五岁成赋,在武功世家沐家里是个难得的异数,也因此被沐夫人宠在了心尖上,娇惯出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气,不过虽然娇纵了点,毕竟幼读诗书,深谙礼义,虽然一直莫名的不喜欢我和我作对,倒也注意风度教养,从未曾象今日这般口出恶言。
他这是怎么了?
沐昕却毫不放过我,我退一步,他进一大步,高挺的鼻尖都快顶上我鼻子:“野丫头,爹爹宠你,我也不和你计较了,你为什么要毁了娘心爱的园子?我们沐家给你住,给你吃,好衣好食的供着你,怎么还养出个白眼狼?”
我瞠目结舌的瞪着他,堂堂侯门公子,这些村妇野语他是从哪学来的?
沐昕今天却象是中了邪般,一句比一句说得刻毒:“难怪下人们都说你们那个乌鸦别院古里古怪的,白影子飘来飘去,花园不象花园,主人不象主人,满地乱草一屋怪人,所以才会有你这个莫名其妙赖在别人家里的野种!”
听到最后一个字,我心一跳,这是我最憎恨的两个字,世人欺我辱我毁我谤我,我自由它,因为娘告诉过我,嘴长在别人身上,高贵的心却只属于自己。
然而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有一字伤及娘亲,娘亲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沐家很少人见过她,他们对藏鸦别院充满恶意的揣测,对没有任何男性亲属以作仗恃的母女二人充满鄙夷,并对舅舅对我们无所不至的关爱和照顾颇多不解,在他们伧俗的思想里,娘亲和我,孤身寄人篱下,没有任何人见过我的父亲,孤身托庇的女子以及她的生父不详的女儿——可以生出许多艳情的故事,可以和市井里流传的多少不堪的风尘经历相媲美。
然而只有我们藏鸦别院的人才知道,娘的高贵,娘的美,娘的绝顶聪慧,那些在背后指指戳戳的人们,只配跪伏于尘埃,用呼吸吻她的裙角。
这个沐昕,他惹怒我了。〔正文:第二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二)〕
所有的盆栽花都被请下了名窑烧制的瓷盆,万般委屈的与各式不知从哪找来的各类野花拥挤在一起,而原本舅母引以为傲的,被整整齐齐排成一个巨大的沐字的七色牡丹被东一棵西一棵栽得乱七八糟,舅母千辛万苦寻来的胭脂海棠被挂到了树上,而价值万金的名品素兰与杂草一起,横七竖八的乱栽在地上,我敢打赌这些杂草原先肯定没有,天知道刘叔叔动用了府里多少侍卫,用拿惯了刀剑的手,去拿镰刀与锄头挖草。
花匠蹲在那些他精心侍弄了很久却被一朝毁坏的花草间,欲哭无泪,满面哀怨。
我突然有点心虚……我好像没有和舅舅要求要改造瑞园的吧?
对,我没说过,是舅舅自己要这样的。
可饶是自我安慰如此,终究不能正视那因我而惨遭浩劫的瑞园,更别说进去滚一滚了,我擦擦冷汗,悄悄转身就想溜。
可惜迟了一步,已经有人跳出来除恶了。
“喂,你这疯丫头,别走!”
跳出来的男孩子和我年龄相仿,乌黑的发雪白的肤,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凌晨天际闪现的第一颗星,幻着粼粼的光,转目间便浮波般摇曳,华光流影,炫目慑人。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仆妇,我认得,是侯爷夫人房里的陪嫁姑姑,在府里颇有地位的刘妈和张妈。
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在午后的阳光下幻着琉璃般的色彩,纵然眼神里满是怒气,然而依旧是美丽的。
我真的很嫉妒沐昕,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有双这么倾城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此美丽,流转间动人心魄,连我也时时看呆了去,因而常常被他趁机捏我的脸,为此我向娘亲哭诉过,哀怨那双眼睛为什么不长在我脸上?
记得当时娘亲听了我的话,和杨姑姑面面相觑,然后失笑,杨姑姑将我拉到铜镜前,指着镜中的我:“小姐,等你长成,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在你面前称上倾国倾城。”
现在这双倾城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嫌恶的光,恶狠狠盯着我:“你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你破坏了娘亲心爱的瑞园!”
我呆一呆,退后了一步,沐昕是个极其受宠的孩子,因为他天资出众聪明过人,三岁成诗五岁成赋,在武功世家沐家里是个难得的异数,也因此被沐夫人宠在了心尖上,娇惯出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气,不过虽然娇纵了点,毕竟幼读诗书,深谙礼义,虽然一直莫名的不喜欢我和我作对,倒也注意风度教养,从未曾象今日这般口出恶言。
他这是怎么了?
沐昕却毫不放过我,我退一步,他进一大步,高挺的鼻尖都快顶上我鼻子:“野丫头,爹爹宠你,我也不和你计较了,你为什么要毁了娘心爱的园子?我们沐家给你住,给你吃,好衣好食的供着你,怎么还养出个白眼狼?”
我瞠目结舌的瞪着他,堂堂侯门公子,这些村妇野语他是从哪学来的?
沐昕今天却象是中了邪般,一句比一句说得刻毒:“难怪下人们都说你们那个乌鸦别院古里古怪的,白影子飘来飘去,花园不象花园,主人不象主人,满地乱草一屋怪人,所以才会有你这个莫名其妙赖在别人家里的野种!”
听到最后一个字,我心一跳,这是我最憎恨的两个字,世人欺我辱我毁我谤我,我自由它,因为娘告诉过我,嘴长在别人身上,高贵的心却只属于自己。
然而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有一字伤及娘亲,娘亲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沐家很少人见过她,他们对藏鸦别院充满恶意的揣测,对没有任何男性亲属以作仗恃的母女二人充满鄙夷,并对舅舅对我们无所不至的关爱和照顾颇多不解,在他们伧俗的思想里,娘亲和我,孤身寄人篱下,没有任何人见过我的父亲,孤身托庇的女子以及她的生父不详的女儿——可以生出许多艳情的故事,可以和市井里流传的多少不堪的风尘经历相媲美。
然而只有我们藏鸦别院的人才知道,娘的高贵,娘的美,娘的绝顶聪慧,那些在背后指指戳戳的人们,只配跪伏于尘埃,用呼吸吻她的裙角。
这个沐昕,他惹怒我了。我扬起眉毛,冷冷盯着他:“这就是你四书五经熏染出的教养?这就是沐家公子的神童风采?连我的丫头说话都比你斯文些。”
转身,我不再看他,宁可看着天际的浮云:“我若是野种,西平侯这个舅舅做的也太冤枉,只怕连你也不算个什么人物,至于赖没赖在你家,你说了不作数,这侯府是舅舅的不是你的,等你什么时候做了西平侯,你再来赶我好了。”
说完抬脚便走,我不要和这些人说话,侯府公子了不起?神童了不起?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可娘说过,他的诗文华丽铺陈,根骨不坚,也就一拘于风花雪月的富家公子气象,不及同龄的我大气朗阔,用笔精妙,只不过娘亲从不肯将我的文字外泄,才由得这小子嚣张罢了。
“站住!”
尖利的声音犹如细沙,磨碎了午后尚算静谧的空气,我咬了咬唇,那两条老忠狗,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
头也不回,我继续向前走,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这三只爱吠,便在那慢慢吠好了。
脑后忽然响起风声,夹杂着浓郁的脂粉气息,一双肥硕的手突然伸过来扯我的袖子,伴随着气急变调的尖声:“叫你站住你没听见?!”
我站住,回头,怒瞪那双属于刘妈的肥手:“拿开你的脏手!”
刘妈在府里是夫人亲信,受上下人等谄媚惯了,自以为可以比得上半个主子,如今被我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呵斥,气得浑身肥肉都哆嗦起来:“你你你…你你你敢骂我?”
“我为什么不敢骂你?”我直视她陷在肥肉堆里的细长眼睛,这老女人,不知在府里卷了多少体己,瞧吃得这肥样:“西平侯是我舅舅,我是你的主子,你一个下人,对主子这样说话,还敢动手动脚,按府规就是挨板子的规矩,骂你算什么?你再不放手,我就代夫人教训你!”
还没等气得直翻眼白的刘妈说话,一旁的沐昕已经耐不住了:“你算什么东西,配代我娘教训刘妈?”
瘦长的张妈赶上来,阴恻恻的道:“姑娘这话说得奇怪,夫人是你的长辈,刘妈是夫人房中人,要教训刘妈,也自有夫人亲裁,你一个寄居候府的外姓人,又是晚辈,说这话不合适吧?”
好个张妈,倒比那个只知长肥肉不知长脑袋的刘妈精明利害得多,一句“寄居侯府的外姓人”,毒辣得很,我不看她,冷笑,只是低头看向那只仍抓着我袖子不放的手:“我再说一遍,你放不放?”
刘妈撇了撇嘴,倨傲的将头转向一边:“你给四少爷赔了不是,我自然放了你,否则,休想!”
“哦。”我点点头,看看四周,不远处的护卫已经听到这里的动静,渐渐靠近了来,却碍于两边的身份都敏感,不好干涉,远远的梭巡着。
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招了招,示意一个面相清秀老实的小护卫上前:“来,你过来。”
那护卫面色犹豫的上前,我笑了笑:“等着,有事交代给你。”
转头去看刘妈:“你不放是吗……”我拖长了声音:“那就只好得罪了!”
下一瞬,一柄尖利的小刀飞快的翻出我掌心,刷的一声,狠狠扎在刘妈手背上。
刘妈啊的一声惨叫,抱着手便跳了起来,我看着她手背上渗出的不多的几滴鲜血,心里冷冷的笑,装什么装?我怎会不知下手轻重,不过小小惩戒罢了,说实话,我忍那些看来和顺实则诡秘的眼神已经很久了,正好杀只肥母鸡,给众猴好生看看。
拍拍手,将娘亲给我防身的那把小刀收好,我若无其事,微笑着对那名小护卫道:“喏,送刘妈回夫人房里,就说刘妈犯上,对怀素小姐口出恶言,动手拉扯,怀素无奈,为求脱身,只好出此下策,夫人出身高贵,门庭端方,夫人房里人,个个谨严端肃恪守规矩,刘妈此等行径,实在有伤夫人厚德,令人为夫人不忿,现将刘妈送回,还请夫人裁决。”
那护卫满脸古怪的听了,想笑不敢笑的样子,我也不理他,想起了什么,又嘱咐了一句:“你给夫人说,怀素说了,知道夫人公正,必不会容忍这类欺主恶奴,坏了侯府治家谨严的名声,想来打骂都是轻的,但想这老货也只是一时糊涂,还请夫人千万只是小小惩戒就好。”
护卫们一脸古怪的看着兀自捧着流血的手嚎啕的刘妈,再看看满是悲悯烂漫之色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理理袖子,施施然往回走,出了这档事,我也懒得去请安了,何况现在也不宜去迎接夫人的怒火,倒是到了晚间,舅舅不见我来请安,定会问起,有这些护卫们说个事情大概,以舅舅的脾气,我也不愁夫人还会想护着这老女人。
我盘算得愉快,却忘记了始作俑者一直在一边目瞪口呆的看着。
走不了两步,辫子一紧,扯得头皮生痛,我心火一冒,今天这是犯太岁了还是怎的,一会儿扯衣服一会儿扯辫子,有完没完?
艰难的护着辫梢回头,果然是那小霸王,长而黑的眉高高的挑起,目光中满是怒火:“你这心机恶毒的野种!”
我这回却不生气了,嘻嘻一笑,也不说话,手一翻,那柄刀再次出现在我掌心。
沐昕的目光跳了一跳,似乎不相信我居然会把这把刀对他亮出来,眼神里隐隐有些畏怯,却仍倔强的抓着我的辫子不放。
护卫们却紧张了,刀子插在仆妇手上和对着四少爷那绝对不是一回事,我的手狠他们是见识到了,当下都紧张的围了过来。
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懒洋洋回头一笑。
沐昕的目光正迎上我这一笑,突然一震,眼神微微迷乱,还未及反应,刀光一闪,笔直落下。
刷!
沐昕应声而倒。
我扯过只剩一半的发辫,满不在乎的离开。
那一刀,斩断了被抓住的辫梢。
将全身力气用在辫子上的沐昕因此手中一空,乍失平衡,抓着一截乌黑的辫子狼狈的向后栽倒。
护卫和刘妈惊呼着纷纷去扶持,嘈杂声里,我微微笑,声音清朗,迤逦而去。
“昔有割袍断义,今有割发脱困,怀素不让先贤,沐君枉作小人。”
走出很远,无意中回头,尚见那锦衣华服的小人儿,抓着一截辫子,呆呆的站在人群中,夕阳的昏黄的光,正照在他身上和我的断发上,只觉得他眉目清远,却看不清神情,而那发幽黑闪亮,黑珍珠般流转着润泽的光。
我看着那辫子,万分可惜,要知道,长成这般长度,对我来说,很不容易的。
然而终究是,一笑而去。〔正文:第三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三)〕
次日便听说刘妈被夫人打了二十板子,抬回家休养去了,据说刘妈被抬出去的时候还一路骂骂咧咧,将藏鸦别院上上下下问候了个遍。
寒碧向娘禀报此事时,娘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专心的画她的画,一池碧水,几朵残荷,荷叶翻卷,落几滴泪珠似的水滴。
罢了才说了句:“聒噪。”
寒碧立即讪讪的住口。
昨晚我已将瑞园的冲突和娘说了,她神色微微不豫,却也并未说什么,打发了我去睡觉,自己却倚着窗沉思,我迷糊睡去了很久,依然感觉她仍长坐于窗前,困极转侧里,听见她低低说了一句:“终究是太像他…”
他?还是她?象谁?谁象谁?
娘的语气里太多怅然无奈,还有许多我未曾能够理会得的深意,我疑惑着,却最终在沉重黑暗的睡意里,一梦沉沉。
半夜时,窗外起了风,拂着屋外的竹林,细碎的轻响,远处传来生硬的梆子声,脆脆的,冲破这夜的浓厚的黑。
我突然被梦魇惊醒,挣扎里冷汗淋漓,却怎么也无法想起刚才那张压在我胸口的沉沉的脸,只记得那非笑非哭的诡异神情。
睁大眼睛,了无睡意,我看了看外间,娘亲还没睡,我看见窗前她窈窕的身影,雕像似的立于黑暗中,即使夜风吹动她飘飞衣袂,也未曾令人觉察到存在的气息。
想到刚才那个梦,我突然有些寒意凛冽,悄悄起身,赤着足,掩到了屏风后。
我的直觉告诉我,娘在等人。
风声渐渐的大了,呜呜作响,竹影狂乱的映在惨白的窗纸上,我紧紧盯着窗户上的影子,突然头皮一炸!
那影子,不对!
咬紧嘴唇,我睁大眼睛仔细的辨认,我没看错,不知何时,窗外突然多了个瘦长的影子,轻若无骨,蹲在纤弱的竹节上,随风同舞。
这叫什么?鬼?人?我没见过人可以蹲在竹子上,并且被风刮得要飘走的景象,再轻的人,也不可能做到。
鬼?娘亲为什么不叫?她居然还开了窗,她认识这鬼?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跳得似要飞出,薄薄一层冷汗沁了出来……我怕鬼,自小没怕过什么,但对这类虚幻的怪力乱神之说,我向来极有兴趣却又极端恐惧。
饶是如此,我仍然僵僵的向前挪了一步,娘在那儿,不管她和那鬼认不认识,我得保护她。
有低微的声音传来。
“……小姐别来无恙?”
声音里略有戏谑调侃之意,然而语调却是沉沉的,似是蕴含了许多未曾出口的言语与心意,我自小是个细致的心思,善于听音辨色,然而总觉得这人语气太复杂太深邃,那轻飘飘的语调里,蕴藏了多少沉甸甸的思绪,我竟无法探知。
娘似乎叹息了一声:“近邪,你还是老样子,我却已华发渐生。”
我猛的一松劲,是人!他们是旧识!
那人冷笑,不答,过了半晌却岔开话题:“我给小姐送药来着。”
药?什么药?我心一紧,娘生病了?
娘的声音细弱,被风吹散了些许:“……又花心思寻了什么来,这么多年,总是不愿放弃,我却倦了……”
那人又冷笑,他似乎总是那么悲愤:“小姐莫和我说什么生死由命去留随意,近邪却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娘沉默有顷,微微转了首,月光照着她云鬓朱颜,雪色罗衣,澹泊清越如瑶池中人,我看见近邪一眨不眨的看着瞬间神驰的娘,目光,居然是悲凉的。
半晌,娘轻轻道:“近邪,一晃数十载,往事不可追,终究是过去了。”
近邪垂下眼,避开了娘的目光。手一扬:“莫和我说这些,药接着。”
一只绣工精致的锦囊平平的飘过来,仿似有人提着般缓慢而稳定,我瞪大眼,这一定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了,娘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高手的?
娘缓缓摊开手掌,银红的锦囊静静落于她玉般莹润的掌心,画般的动人,娘静静注视那锦囊,声音里有怅然的笑意:“艾绿的绣工越发精致了,这许多年不见,不知她还好么?”近邪第三次冷笑:“小姐还是多关心些自个罢。”
话不投机,气氛顿时沉默下来,近邪似乎也觉得自己情绪激烈,轻咳一声,语气讪讪:“……夜半子时温水送服,不可早一刻也不可迟一刻,药已送到,告辞了。”
肩膀微耸,便要飘起。
娘却突然开口:“且慢。”
近邪立即回身,月色洒上了他的脸,我却微微有些失望,一顶阔大的竹笠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见他棱角分明的唇,和唇角深刻的纹路,沧桑而冷峻。
娘将锦囊放下,理理衣襟,突然敛衽一礼。
近邪大惊,差点从竹梢顶端栽下,连一直稳定里微带嘲讽的语气里也多了丝慌乱:“……舞絮……不,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伸手隔窗要来扶,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又缩回了手。
娘却仿佛没看见,行完了礼,直起腰:“近邪,这么多年虽然时有相见,但你对我心结未解,始终也未能说上什么,但是今天,我突然觉得,有些话,再不说,只怕便没机会了。”
近邪声音里有不解:“何出此言?”
娘缓缓道:“人生飘蓬,转瞬西东,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今日隔窗相聚,来日也许便是山海遥迢”
近邪的嘴角抽动一下,恍然大悟:“……他终于要来接你走了……”
娘笑了笑,没有接话,却突然看向我的方向:“在说那些话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女怀素,你是知道的,这孩子天赋聪敏,心智出众,又继承了乃父些许心性,外柔内刚,心计细密,傲骨天生,这虽是好的,但我半生受累荣华,拘羁谋划,早已深知红尘争斗之苦,又只此一女,只望她平凡一生,得享众生俗福,而不愿峣峣者折,皎皎者污,伤了福分,所以,今日慎重相托,但望日后有缘,你能看在你我昔日情分,照拂一二。”
近邪的目光也向我藏身的角落飘过来,我暗暗汗颜,看来谁都知道我在偷听呢。
“小小姐出身何等高贵,怎会需要近邪这样的草莽照拂,小姐你多虑了。”
娘执拗的沉默不语。
半晌,近邪淡淡叹息:“……你终究是……唉,也罢,我便应了你。我终究是欠你们刘家的……”
娘又一礼,声音里虽无喜意却有感激:“知君千金一诺,舞絮谢了。”
缓缓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递了过去:“至于我要对你说的话,都在这了。”
近邪注目那物,接了过去,手却在微微发颤,娘的身体挡住了那物,任我怎么转头也看不见,只看到近邪古怪神情,这个冷酷骄傲的人,居然在见到这物时,有这般激动的举止,真是令人万分好奇。
然而娘却已淡淡道:“昔时流水至今流,万事皆逐东流去。此水东流无尽期,水声还似旧来时。”
近邪凝神听了,激动之色渐去,忽也缓声道:“我是粗人,不懂这些,前几日听人吟诗,觉得好,也记得了几句,说你给听,算是回赠罢。”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长夜风啸,残月如霜,竹梢头轻盈得随风起落的男子,声音却如斯沉厚苍凉,我怔怔听着,不知为何,却已落下泪来。
哭累了朦胧睡去,似真似幻的梦境里,开出一地妖红的花,忽又如火卷去,渐渐现出一张悲伤的脸,很陌生很陌生,向我一笑而没,下一秒我看见了娘,她立在崖边,一遍遍对我吟诗:相逢难衮衮,告别莫匆匆……然后悠悠飘落……我恸绝痛呼:“娘!!!!”
“娘!!!!”压抑的呼喊换成惊天的尖叫冲破我胸臆,猛的睁眼,第一眼看见熟悉的雕花承尘倒垂玉黄的纱帘,纱帘前,杨姑姑正满脸惊吓的向我奔了过来。〔正文:第四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四)〕
这一夜的经历让我恹恹了很久,总有些不敢去深思的直觉令我害怕,我怯怯的思考,却总在最接近要紧的时刻自动逃开,我终究是懦弱的,假想着现实的美好,宁可忘却那声声叹息里的凄凉。
好在很快就有事情牵扯了我的思绪,舅舅的生辰快到了。
这西平侯府,我看腻了那些伪饰的笑容,如果有什么值得我深爱并留恋的话,我想只有舅舅一个。
他真的很疼我,父亲般的,我没见过父亲,周围人也对我讳莫如深,她们以为我定然渴盼着知道父亲的一切,所以对自己的隐瞒略有歉意,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他是谁,没有他,我们母女依旧活得很好,而他丢下我的母亲,如果不是因为死亡,那么,这样的男人也没什么好值得留恋的。
舅舅的生辰,我问娘,该准备什么才好,杨姑姑笑得开心:“傻小姐,你给舅舅多叩几个头就在里面了,你还未成年,送什么礼?”
我撇撇嘴:“头是要叩的,礼也是要备的,沐家富可敌国,金珠宝玉的太俗气也没意思,娘,你说我送个什么好?”
娘微笑看了我一眼:“难得你有这个心,你不是在学书画么,送幅自己的字画便是了。”
我吐吐舌头:“侯府中堂那许多名家字画,不是当朝一流的都没资格挤进正厅,我送字画?怕不笑掉侯府上下的大牙。”
娘扬扬眉,笑容里有一丝玩味:“我以为你从来不会在乎别人的嘲笑。”
我摆摆手:“还不是怕给你丢人么。”
娘怔了怔,忽道:“你是你,我是我,你的画若丢人,我可不认识你。”
“嘿!”我瞪大眼:“毒辣啊…”
杨姑姑早已笑得捧腹:“难得夫人这么开心,夫人不妨指点指点小姐,反正她孩子手笔,画什么,侯爷都是欢喜的,再说以小姐的天分,断不至丢了丑去。”
我自然明白娘是逗我来着,看着娘清浅的笑意,数日来的担忧渐渐淡去,也许娘吃了那药了,也许那莫名的病有了起色,也许……。
我想,我是多虑了,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必须潜藏,所有的微笑都深蕴悲哀,至少这一刻,我一直精心维护的幸福,不就如同晨间新摘的带露的花,正新鲜盛放在我眼前?
我却不知,原来幸福,亦曾回光返照。
勉强用功了月余,作了幅山水,用笔疏朗,淡墨皴染,画上一泊碧水,波平如镜,水上一叶扁舟,舟上一人负手而立,衣袂飘飘,意态潇洒逼人,舟末船娘弯身持桨,含笑遥望远山隐隐,神情灵动,直令人觉似可闻唉乃之声。
娘看了说好:“远山分碧色,舟从天上来。”
我自然得意,寻思着填了什么词合适,却左也不满意右也不合意,生怕浪费了我难得的精心之作,眼看寿辰将至,苦思不已。
便想了去舅舅书房,看看他平日都看些什么书,挑了他爱的书上的句子,舅舅定然喜欢,主意打定,便瞒了娘出门来。
舅舅的书房在瑞园南侧,我很头疼再次面对那个令我心虚的地方,走过瑞园时,忍不住东张西看,实在不想谁再跳出来坏我好事了,打量一周见没有人,不由松了口气。
气没松完,有人重重拍我肩膀:“喂!”
我被惊得一跳,回头看去,暗叫苦也。
又是沐昕那小子,他上次的苦头还没吃够么?又来撩拨我?
沐昕却好像全然忘记了所有不快,笑嘻嘻的看我:“怀素,你去哪?”
我挑起眉毛,他叫我怀素?他不是从来都只会喊我野种野丫头么?我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我名字呢。
沐昕见我不答,转了转眼睛,看看我行路的方向:“这条路只通向爹爹书房,你不是要到他书房去吧?”
这小子今天倒和善,我心里嘀咕,转性了?上次那事后我还听说他被舅舅禁足了呢,居然一点也没迁怒我?
沐昕看我一脸狐疑,笑容更加和气,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欣悦的光:“你何必这个表情呢,怎么说你都算是我表妹,上次是我说话过分,事后想想很过意不去,这里先向妹妹赔罪了。”说完居然老老实实作了个揖。20楼
不得不说,这小子不怒发冲冠的时候,还真的看起来挺顺眼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回了一礼,然后,绕过他,走路。
沐昕手一张,拦住我:“怀素,如果你要去爹爹书房,我就劝你不要去了。”
“为什么?”我这才正眼看他。
“爹爹正和家将们商议要事,传话说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皱皱眉,那倒真不好办了,看着沐昕,突然眼睛一亮,这家伙一定知道舅舅喜欢什么样的诗词,不妨问问他。
不过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今天这般好脸色也难讲就是痛改前非,我得防着。
故作漫不经心道:“哎呀,真可惜,我本想去向舅舅借几本书来着。”
沐昕撇撇嘴:“书哪里没有?你那个乌鸦别院会没有?”
我懒得去纠正藏鸦与乌鸦,笑道:“书自然是有的,只是前几日听舅舅说起,他那新搜寻了些好书,还说了最喜欢谁谁的诗……哎呀,瞧我这记性,他说的是谁来着?……”
我故作苦思状,偷眼瞧沐昕神情,他果然上当,很快接口:“张孝祥嘛,爹爹喜欢他的词,豪迈旷达,气魄坦荡,爹爹总说,千古词豪,唯张与苏。”
我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对对!张孝祥,一首念奴娇过洞庭,写得欲舞飞天出神入化,舅舅一代名将,也只有张孝祥的词风,方配得起他的赫赫威名。”
沐昕眯起他那双澄澈的眼,歪歪头看了看我:“你也懂诗词?”
我有点恼怒他的轻视,不过想到想要的消息即已得到,何必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不懂不懂,胡说而已,它认得我,我不识得它,既然舅舅不见人,我便回去了,告辞告辞。”
转身就走,那小子也不来追,走出几步,我心下疑惑,忍不住回身去看,却见那小子似笑非笑,立于道路,微风吹动他锦罗白袍,气韵里散发的脱俗神姿,令我难得怔忪。
回去别院,急急研墨濡毫,一气呵成: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写完晾干,偷笑着卷起,连娘也没给告诉,我要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舅舅寿辰那天,我再次见识到贵盛锦绣,豪族风流的奢侈排场。
鲜艳的红毡毯一直铺到正门之外,门外骏马香车软轿官轿停了好几里地,来往人流络绎不绝,院内设彩幄锦棚,陈放各级官吏名流送上的寿礼,几个师爷在棚中登记来客礼单,手腕酸了都没空休息,唱名的礼宾清脆的嗓子已微带沙哑,也难怪,从早喊到午,还得声音悠远抑扬顿挫,也真不容易。
大小官绅们堆着满脸的笑,热络络的挤进正厅,厅里又是一番景象, 满目辉光尽多华彩,一鼎一鹤一灯一屏都洋溢着骄人的富贵气息。青花缠枝牡丹纹罐插雀雉翠羽,白瓷三足炉燃名贵龙涎,紫檀家具多宝格太师椅整齐排列,钧窑天青釉仰锺式花盆厚润艳丽,更有珍玩无数熠熠生辉,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大幅的玫瑰红织锦缎垂帘正中,一个金光灿灿的寿字耀人眼目,据称,那是今上御笔。
众人对寿字啧啧称叹,欣羡之意现于言表,沐家开国功臣,赐镇云南,在当地权势熏天,威名赫赫,舅舅又是今上诸义子中最受宠爱的一位,他自幼由马皇后抚养长大,情义深浓非等闲可比,他的生辰,别说云贵当地高官纷纷拜贺,便是京城显贵,也来了不少。
三司长官自然都来了,云南布政使,都指挥使,提刑按察使齐聚,至于都转运盐使,云南知府等正三品下的官员,只怕打烂算盘一时也数不清,甚至一向不受地方辖制的锦衣卫指挥使,都殷勤上门,一时间满府冠盖云集。
娘一向不爱热闹,近日又看来总有些不适似的精神恹恹,自然不会掺和这类场合,我换了一身鹅黄云锦通袖宫袍,雪白的嵌翡翠玉带。两边发髻各戴一朵指顶大西洋珍珠碧玉镶嵌的宝花。铜镜里看自己,黄得娇嫩,绿得青翠,衬着淡淡眉粉粉唇,鲜亮得如同早春积雪里初初盛放的迎春。
携了寿礼去正堂。从别院出来,经翠微堂,便是听风水榭,踏进迂回转折的柳木长廊,即可见侧面的大片莲池,汉白玉为底,水色清冽如镜,两行垂柳滨堤而衍,堤在湖水间蜿蜒前伸,直至在水中央的”蒹葭亭“,说是亭,其实只是檐角做成亭的形状,底下依然是房舍结构,却在四面皆有大幅雕花隔扇半掩半闭,凉风鼓荡而入,吹得白纱垂帘飘然欲飞,站在窗前,可见碧水环绕,莲叶田田,水上扁舟数叶,几名绿衣女子执桨往返,想是一应用度,皆以此轻舟运送,闲常人意欲登萍渡水也不可至,真是处私密轩敞风雅明净兼而有之的好所在。
我微笑看那亭,喜欢那般位于红尘之中而又远离烟火之外的独特意韵,正要绕过,忽见一人开门出来,展露一口白牙,细长的眼角微微上挑,温柔而又朗然的向我微笑:“怀素妹妹,别来无恙?”#--iCMS.PageBreak--#〔正文:第五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一)〕
怔了一怔,我近前两步,仔细看去,那少年紫罗袍白玉冠翠佩革带,眉目清朗秀气,笑起来喜欢眯起细长的眼,象只猫,可爱的,温善的,纯良的幼猫。
顿时大喜:“允哥哥,你也来了?”
想起常和允一起来看我的那个人,不由更加高兴,探头去望:“干爹呢?他来了没有?哎呀你别挡着,我进去找找。”
一只温暖而不算宽厚手掌轻轻拍在我头上,轻得似乎怕弄乱了我一根发丝般,随即一个微带沙哑的声音响起:“野丫头,找什么找?给我看看你,这么久不见,又长高了,越发出落得仙女似的。”
我笑嘻嘻的转头,身后,是娘的义兄,舅舅的好友,我的干爹,我只知道他姓朱,至于名字,娘和舅舅都没和我说过,我也不问,当朝皇姓,和舅舅又交情非凡,想必是皇室中人吧,干爹来的少,自记事起,我只见过他三次,在更小的时候,他见了我,总是高高将我抱起,让我在他并不强健的臂膀间旋转,引得我咯咯大笑,而他的儿子允,便会站在一边微笑看我,眯着细长而微带明媚的眼,俊秀的脸上,是永远温和而包容的表情。
如今我长大了,干爹无法再抱我,只能这般极其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发,我心底有微微的怅然,突然恨起过于整齐的妆饰,抬眼看干爹,他一脸慈和,圆润的眉眼,风度闲雅,然而,我惊讶的发现,即使年方三十许,他却已老去,连两鬓,都已微白。
舅舅生辰,他们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为什么不去正堂?
我的眼神泄露了我的疑问,干爹笑笑:“去正堂不太方便,刚才已经给你舅舅拜了寿,允喜欢这里清幽别致,说要在这里暂憩,不过刚才看到你,我便知道这家伙的真意了。”
允听了最后一句,细瓷似洁白的脸忽然微微红了一红,却也不辩驳,只是微微笑着看我。
我坦然微笑看他,并无任何羞涩之意,也许我的目光过于明亮直接,允在与我的对视中竟有些许失措之感,踌躇少顷,轻轻转过头去。
我平静转开眼看向干爹,他一直注视着我们,我看向他时,正捕捉到他眼里一抹微微忧虑,但瞬间散去,几乎令我无法肯定我的感觉是否正确。
干爹却已看向我手中的画:“怀素,这是你给西平侯的寿礼吗?”
“对,啊!糟糕!来不及了!”说到寿礼我才惊觉,时辰不早,再不将寿礼送上,寿星公可就给人捧上席喝酒了,喝得醉熏熏怎么看我的画?
嘿嘿笑着,我急急向干爹躬身:“干爹,允哥哥,容怀素先去拜寿,去迟了舅舅会嘀咕我一个月……”
“去吧去吧。”干爹爽朗的笑:“我去看看你娘,是不是还是那么懒。”
我抿嘴一笑,一边溜开一边回嘴:“干爹,你若待会在娘面前也这么说我就服你……”话未完,声已远。
然而我还是听见身后允低声道:“妹妹,我等你。”
急赶慢赶冲到正厅,在门口理了理微微散乱的发,稳稳抬步进去,一眼就看见人群正中的舅舅。
舅舅未着公服,一袭赭色缠枝宝相花纹织品缎锦袍,宽袍大袖,玉带金冠,指上硕大的名贵缠丝血玉戒熠熠生辉,长身玉立,英气勃发,行动间自有飘逸风姿,生生是个倜傥王侯风流睥睨的模样,含笑应酬潇洒自如,看得我忍不住心生骄傲。
从人缝里溜进去,舅舅一眼便看见了我,目光一亮,招手示意我过去,满堂宾客刷的一下扭过头来,每个人的目光都瞬间亮了亮,适才的纷乱嘈杂立刻静了下来,我突然觉得我听见了三十尺外一朵花落地的声音。
万籁俱寂中,听见有人低低叹息:“年纪未当笄岁,满搦宫腰纤细,香靥融春雪,翠鬓(身单)秋烟。”
此语一出立时轻微骚动声起,众人纷纷向那人看去,似是责怪此人轻薄无行,如此场合,怎可吟三变艳词,将我比拟那青楼馆娃。
恍若未闻,我连眼角也未曾扫上一扫,按礼给舅舅拜了寿,将画恭敬双手递上,微微红了脸:“怀素不才,胡乱涂鸦,还望舅舅看在怀素一片冰心,莫嫌弃才好。”
舅舅笑得眉毛再次飞上了天,立即接过:“怀素的画,舅舅眼里就是最好的!”立即命人悬在壁上。
画一展开,众人纷纷叫好,大赞用笔圆熟,线条清逸,境界超脱,气韵内蕴,金铁在先,烟云随辅……总之赞得就算当今名家站在我这稚童画前,只怕也要惭愧得钻进地去。
有眼快的人看见还有词,喜道:“小姐亦写得一手好字!”遂摇头晃脑,如得了绝妙好文般,朗声诵读起来:“……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读到一半,他突然顿住,神色尴尬,而满室显贵,突然同时从纷涌的谀辞里挣扎出来般,瞬间鸦雀无声。
我心底一惊,哪里出岔子了?
仔细看看字画,并无错处,转眼去看舅舅,他的脸色居然也微微变化。
我心道糟了,这些高官名流,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一旦脸上出现了这样的表情,就预示这事不小!
想起刚才看画时众人的神情无异,想来问题不是在画上,那便是那句词了!
我冷汗刷的一下出来了,第一直觉就是转目去看一直站在角落的沐昕,果然,他微微仰头,眼角含笑,神色里无限诡计得逞的得意。
我咬了咬牙,千防万防也着了他的道儿,若是平常倒也罢了,在这里,舅舅寿辰上,满室簮缨遍地名流,贵族高官仕女云集,这错出的,要我如何收拾得起?
这小子,好恶毒。
此时却不是寻仇的时刻,我心念转得飞快,定了定神,就着手边茶水飞快蘸了蘸手心,借理鬓发的手势,顺手一抹,将已经凉了的水湿了湿火烫的双颊,热炭融冰的感觉令我很快清醒,有了!
心渐渐静了下来,我微微绽出一朵平静而和婉的笑,慢慢走到画前,满室的目光再次刷的转过来,盯在我身上,沐昕高昂的头也转过来了,满脸不可置信的瞪着我。
不理众人,我提笔,蘸墨,气运笔尖,在空白处,刷刷数字。
厅堂寂静了片刻,随后,彩声轰然而起,激昂赞叹似可冲破屋顶:
“好!”
“妙啊!”
“寥寥数字增添,便切合时景,气大境阔,满室增辉!”
“小姐高才!这一番断句,将张安国之句意象翻新,非大手笔不能为,张君泉下有知,只怕也要含笑浮一大白!”
我亦含笑,退后一步,微微扬脸,看向那幅被我篡改的字画。
“尽挹西江酒,细斟北斗杯,万象为酬宾客,何必扣舷独啸,须知今夕,更胜何夕!”〔正文:第六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二)〕
有惊无险的寿礼风波算是过去了,我再也无心多留,也懒得看 沐昕怪异神色,只对站在沐昕身侧,一直关切的注视着我,相貌肖 似乃父的二哥沐晟笑了笑,向舅舅告了罪,便赶紧出了门。
走出来没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跟随,回头看去,果然是沐昕 那小子,我没好气的瞪他:“你来干嘛?嫌我丢的丑还不够吗?”
沐昕斜瞟着我,亮若星辰的眼里有莫名的神情:“你哪里丢丑 了?你好厉害,好神气,好出风头!”
我嗤的一笑:“夸奖,如果你也想出出这般风头,我倒不介意 哪次为你筹谋筹谋,表哥。”
我故意将那表哥二字拖得又软又长,仔细觑他表情,果然他脸 红了一红。
哼哼,知道脸红,还有救,那就算了,我懒得理他,大步离开 。
不想身后靴声橐橐,那小子脸皮还真厚,居然又跟了上来,我 皱眉:“你尽跟着我做甚!”
他一脸惫懒无赖之色:“路这么宽,你走得,我便走不得?”
我冷笑睇他:“走得,自然走得,不过我若不想和你走一条路 ,那自然也由得。”
转弯,我打算绕个弯子回别院,大不了不去听风水榭,说不定 干爹他们还在别院和娘聊天呢。“
结果再次听见那小子可恶的靴声。我真有点火了,这小子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铜豌 豆似的无赖得没完没了,当咱刘怀素名字中有个素,就真是个吃素 的吗?
正要发火,他摇摇手指:”别别,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冷笑:”我更懒得浪费口舌。“
他看着我,笑容灿烂:“怀素,想不想知道刚才为什么那词犯了忌讳?”算准了我定然会按捺不住问他般。一脸笃定的得意神 情。
我心中一动,然而立即笑得比他还灿烂:“不想。”
好似突然被塞下了个大元宵,沐昕的满口洁白牙齿登时被我看 了个清楚:“不不不……不想?你你你你这个怪人,你都没好奇心么 ?”
我慢条斯理吹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你不是告诉我了么, 犯忌讳嘛。”
“那你就不想知道犯了什么忌讳?”沐昕有点急了。
我笑容满面的看着他:“想……”沐昕眼睛一亮,不过他的笑 意未起便瞬间垮塌:“不过我不打算问你,我问舅舅,他也一样会 告诉我,我才不上你的当。”
瞟了这小子阵青阵白的脸色一眼,我心情大好的转身:“你要 跟着我就跟吧,允哥哥来了,如果你想把他那只心爱的小弩骗到手 ,不抓紧时间努力怎么行?”
沐昕立即颠颠的追上我:“哎,我跟着你就为这个,我们一起 去找阿允玩,你陪我玩的高兴,我就把那个忌讳告诉你,是我从方 叔叔那儿听来的,求了好久他才告诉我的……”
我再次嗤笑:“幼稚!”
允果然在水榭,我看到他时他正微带忧伤的趴在栏杆上,看着 脚下:“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我走近他,和他一起俯在回廊栏杆上“:允哥哥,感伤时节也 不能这般提前法, 这西南地气温暖,虽说时序已秋,侯府移栽的 十里荷花,尚自东风催露千娇面,欲绽红深开处浅,你就急急的‘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了,这是从何说起?”
允应声转头,看见我,目中神采大现,我心里暗暗叹息,看来 今天衣服过于华美,怎么谁见了我都这个表情。
允刚才的颓伤仿如没发生过,喜滋滋拉着我的手:”我就知道 你还会来看我的,来,我们一起…“忽然看见我身后正微带古怪神 情看着我们的沐昕,微微一怔,缓缓放开我的手,讪讪笑道:“昕 弟,你也来了。”
沐昕在笑,可我觉得他的笑容有点点奇怪:”允哥,别来无恙 啊。“
允微有点羞赧的笑:“昕弟近来也好啊?”
我实在听不得这两人酸里吧唧的对话,眼珠乱转,突然看见允 腰上挂的玉佩,洁白如雪,上有飞龙纹饰,不由一怔:“允哥哥, 你的玉佩怎的和我一样?”
说着,我自袖里摸出一个绛紫镶金线荷包,打开,取出块玉佩 来,这是上一次干爹来看我时送给我的,我很喜欢它洁白无瑕的质地,常随身带着。
允笑容里满是欢喜,轻轻抚摸那玉佩:“是啊,这玉佩我从小 就有了,不过你一直没注意罢了,我们的是一样的呢。”
我好奇的凑过头去,将自己掌心的玉佩与允的仔细比较,果然 一毫不差,我将两枚玉佩拈起,对着日光,着迷的照着那流转通透 的玉色:“哎,真的很美啊……”
话未说完,一只手突然大力的伸过来,因为抢得用力,沐昕的 袖子甚至带起了一阵风,烦躁的语声响起:“拿来我看看,什么宝 贝玩意!”
我被突然伸出的手吓了一跳,手立即不稳,两枚玉佩登时向下 落去,我大急,下面不是地面就是荷池,落哪里都是粉碎的结局, 急忙伸手去捞。我真有点火了,这小子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铜豌 豆似的无赖得没完没了,当咱刘怀素名字中有个素,就真是个吃素 的吗?
正要发火,他摇摇手指:”别别,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冷笑:”我更懒得浪费口舌。“
他看着我,笑容灿烂:“怀素,想不想知道刚才为什么那词犯了忌讳?”算准了我定然会按捺不住问他般。一脸笃定的得意神 情。
我心中一动,然而立即笑得比他还灿烂:“不想。”
好似突然被塞下了个大元宵,沐昕的满口洁白牙齿登时被我看 了个清楚:“不不不……不想?你你你你这个怪人,你都没好奇心么 ?”
我慢条斯理吹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你不是告诉我了么, 犯忌讳嘛。”
“那你就不想知道犯了什么忌讳?”沐昕有点急了。
我笑容满面的看着他:“想……”沐昕眼睛一亮,不过他的笑 意未起便瞬间垮塌:“不过我不打算问你,我问舅舅,他也一样会 告诉我,我才不上你的当。”
瞟了这小子阵青阵白的脸色一眼,我心情大好的转身:“你要 跟着我就跟吧,允哥哥来了,如果你想把他那只心爱的小弩骗到手 ,不抓紧时间努力怎么行?”
沐昕立即颠颠的追上我:“哎,我跟着你就为这个,我们一起 去找阿允玩,你陪我玩的高兴,我就把那个忌讳告诉你,是我从方 叔叔那儿听来的,求了好久他才告诉我的……”
我再次嗤笑:“幼稚!”
允果然在水榭,我看到他时他正微带忧伤的趴在栏杆上,看着 脚下:“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我走近他,和他一起俯在回廊栏杆上“:允哥哥,感伤时节也 不能这般提前法, 这西南地气温暖,虽说时序已秋,侯府移栽的 十里荷花,尚自东风催露千娇面,欲绽红深开处浅,你就急急的‘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了,这是从何说起?”
允应声转头,看见我,目中神采大现,我心里暗暗叹息,看来 今天衣服过于华美,怎么谁见了我都这个表情。
允刚才的颓伤仿如没发生过,喜滋滋拉着我的手:”我就知道 你还会来看我的,来,我们一起…“忽然看见我身后正微带古怪神 情看着我们的沐昕,微微一怔,缓缓放开我的手,讪讪笑道:“昕 弟,你也来了。”
沐昕在笑,可我觉得他的笑容有点点奇怪:”允哥,别来无恙 啊。“
允微有点羞赧的笑:“昕弟近来也好啊?”
我实在听不得这两人酸里吧唧的对话,眼珠乱转,突然看见允 腰上挂的玉佩,洁白如雪,上有飞龙纹饰,不由一怔:“允哥哥, 你的玉佩怎的和我一样?”
说着,我自袖里摸出一个绛紫镶金线荷包,打开,取出块玉佩 来,这是上一次干爹来看我时送给我的,我很喜欢它洁白无瑕的质地,常随身带着。
允笑容里满是欢喜,轻轻抚摸那玉佩:“是啊,这玉佩我从小 就有了,不过你一直没注意罢了,我们的是一样的呢。”
我好奇的凑过头去,将自己掌心的玉佩与允的仔细比较,果然 一毫不差,我将两枚玉佩拈起,对着日光,着迷的照着那流转通透 的玉色:“哎,真的很美啊……”
话未说完,一只手突然大力的伸过来,因为抢得用力,沐昕的 袖子甚至带起了一阵风,烦躁的语声响起:“拿来我看看,什么宝 贝玩意!”
我被突然伸出的手吓了一跳,手立即不稳,两枚玉佩登时向下 落去,我大急,下面不是地面就是荷池,落哪里都是粉碎的结局, 急忙伸手去捞。与此同时,神色大变的允和沐昕也都抢上前去抓玉佩,我动作 快些,手掌一翻,已经抓住了还未及完全落下的玉佩的丝绦,心中 一喜五指用力,正要抬头,却突然被冲过来的沐昕撞得不稳,哎呀 一声,身体倾斜,到手的玉佩又飞了出去。
允被这接连发生的突然状况惊得有点手足无措,奓着手奔上前 又想扶我又想抓住玉佩,不想过于心急,脚底一滑,惊叫一声仰天 栽倒,两枚玉佩先后落了下来,好巧不巧的正砸在他脸上。
一直离我比较近的沐昕早已扶住了我,两人惊魂未定的看着地 上的允,两枚玉佩因为是先砸在他额头再落地的,倒是没碎,我上 前将玉佩拣起,又去扶允,看见他额头被玉佩砸得一边一个红包, 觉得又巧合又滑稽,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
笑了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允为什么没睁开眼睛?两个小包不 至于砸昏他吧?还有,我扶着他的头的手,黏黏的,是什么?!
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我将扶住允后脑的手慢慢抽出,一色浓腻的鲜红震惊了我全部的心神,血!!!沐昕已经惊叫出声,我白着脸,轻轻将允的头放平,娘说过, 后脑受伤的人不能随意移动。
咬着唇我站起身,刷的撕下一截衣襟,轻轻堵住允还在流血的 伤口,顺便踢了傻站着的沐昕一脚:“愣什么,快去叫人!”
不过已经不需要我们叫人了,离长廊不远的干爹和他的护卫, 以及侯府的护卫们先后发现了这里的动静,急忙奔了过来,干爹冲 过来,一眼看见一动不动的允,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干爹的护卫也一脸惊吓欲死的神色,有一个年轻护卫忍不住惊 呼:“殿……”却瞬间被身边的人捂了嘴。
我正在六神无主的慌乱之中,虽然听见却没有注意,眼见众人 神色如天塌下来似的惊慌,心知这祸闯得不小,允的身份一定贵重 得很, 万一出事,只怕会给舅舅带来祸患, 舅舅寿辰,出了这 档子事,我怎么对得起他?允是我的干哥哥,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这一辈子也要良心不安,还有干爹……啊!我干了什么?
舅舅很快也赶来了,带了侯府最好的大夫,大家小心的将允安 置在水榭的内堂软榻上,大夫上前给允清理伤口,我的鹅黄衣襟已 经被血染红,而允的伤口是道裂开的小口子,如殷红的嘴般惊心的 张着--他跌下的时候,后脑正磕在身后的假山石上。
大夫在众人围拥中,给允包扎了伤口,把了脉,又开了药方, 立时有人飞奔去熬药,干爹和舅舅目光焦灼,连声问:“要不要紧 ?”我死死盯着大夫的嘴,生怕那被花白胡子包围着的嘴会吐出令 我胆战心惊的答案来,偏偏那老家伙慢条斯理:“公子是皮肉外伤 ,血流的多,却也无甚大碍,”
此言一出,室内尽是出长气之声。
却见那老家伙又摇头晃脑:“不过……”
心再次被拎起,我恶狠狠瞪着这老家伙,不知道卖关子会死人 吗?
“头颅乃人体魁首,要紧之处,倒也需小心侍候着,过了今夜 若无更多不适,想来也就无碍了。”
众人再次吁出长气,护卫们渐渐退了出去,舅舅和干爹怕影响 允的休养,都去了外间,我将心慢慢放下来,正要到干爹和舅舅面 前再次赔罪,眼角突然觑见门廊处多了一条纤细身影。心一紧,我缓缓转头,果然是娘,她云鬓浅绾,蛾眉笼烟,灪灪秋水四射流波,虽说舅舅喜日子,换了身颜色衣裳,然而那秋香色绣海棠花缎袍仍不能掩住她如霜的面色。
娘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步不生尘的走来,看也不看我,先向干 爹敛衽为礼:“怀素顽劣,累及允儿受伤,都是小妹教导无方之故 ,还请兄长不必顾念情分,好生责罚这惹祸生事的丫头。”
干爹深深看着娘,摇了摇头:“不过是孩子玩闹,允……并无大 碍,此事就算了吧,别吓着了孩子。”
刚才大夫救治允的时候我已将事情经过简单的向干爹和舅舅说 过,只说是自己贪看玉佩,无意滑落,允为接住玉佩而失足受伤, 一个字也未提沐昕,干爹和舅舅虽心急,但都温言宽慰了我,此时 干爹依旧温和如前,上前将欲跪下的我拦住:“怀素,你也是无心 ,如何能怪你。”
娘还是不看我,又转向舅舅,还没说话,舅舅已经连连摆手: “别别,舞絮,怀素并无大过,你也不要苛责了。”
娘幽幽一叹:“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生生被这可恨的丫头搅 了,如何能饶,这孩子,我一直想着她寂寞孤单,心下不忍,因此 诸多放纵,谁知道我终究是错了,怀素性子恣肆,任性妄为,若不 严惩,难保日后不会引出更大的祸事……”转头看我,冷冷道:“跪 下!”
我咬着唇,一言不发的跪在了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正文:第七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三)〕
舅舅和干爹面上一急,同时要开口,却被娘摆手止住了,这一 刻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语声听来甚是虚弱,飘飘摇摇如风中烛火: “该让她好好反思己行了,你们和我,终究不能护着她一辈子,将 来的怀素,成凤成雀,有德无德,皆看她是否能真正有所悔悟。”
我低头沉思着娘的话,只觉得哪里奇怪,是娘的语气太萧索令 我不安么?忽听扑通一声,有人在我身边跪下,大声道:“不关怀 素的事,是我要抢玉佩,怀素才失手的,请姑姑不要责罚怀素,应 该责罚我!”
嘿!我心里暗骂一声,沐昕这傻小子,祸已经闯下了,一个人 也是跪,两个人也是跪,何必要多一双膝盖受疼?真不会计算。
娘还未说话,舅舅已经竖起眉毛怒道:“好啊你这小子,就知 道你是个惹祸精,先前你怎么不说?害怀素被责罚?”
沐昕梗起脖子,比他老子还大声:“我一定会说的!”说完看 看我,满脸委屈。
我心里叹气,这小子也是人精,知道干爹舅舅疼我,不至于责 罚,索性就让我担了,没想到娘突然杀出,也算他有点骨气,不肯 被女人荫庇。
舅舅瞪沐昕:“那你就代妹妹跪着!怀素,起来罢。”
我摇摇头,娘已经淡淡开口:“大哥,怀素终究是有过的,己 责己担,男儿能做到,女儿就不成了?”
舅舅哑口无言。
娘低头看向我,我突然觉得她的目光奇异而幽深,满满的都是 令我心惊的意味:“你在这里好好静思己过……没有藏鸦别院的人叫 你,你不许起来。”
我来不及细思娘这句略有些古怪的话,娘已经直起腰来,向干 爹舅舅各自一礼,便一言不发向外行去,我看着她迤逦而去的背影 ,挺直而纤弱,缓缓走出我的视线,午后的清风卷起她丝袍一角, 露出洁白的襦裙,裙角远远看去有一点殷红,我呆了呆,突然觉得 一丝恐怖的情绪从心底升起,恍惚中竟直觉这般温暖美妙的身姿就 要走远,走出我的一生,永远永远。
“娘!”我仿如生离死别般痛呼出声,浑身颤抖着俯伏于地, 只盼她能回头再看我一眼让我安心,然而她头也未回的去了,渐行 渐远,直至消失在回廊拐角。
舅舅和干爹以为我畏惧惩罚,因此向娘哀求呼唤,都上前搀扶 我起来:“怀素,不怕,你娘反正走了,你起来,没有人会知道。 ”
我死死赖在地下,手指抠着青砖缝:“不!”
干爹怔了怔,去看舅舅,舅舅却苦笑一声,知道我外圆内方, 素来对母亲又最为尊敬爱戴,决不肯违拗了她一丝半点,只好摇摇 头:“也罢,待舞絮气消了,自然会唤怀素起来,她向来疼她得很 。”
正说着,有人匆匆进来,附耳向舅舅说了几句,舅舅脸色一变 ,看向干爹。
干爹倒是平静:“京城来人了?”
舅舅略有为难之色:“是,正在书房相侯。”
干爹点点头:“很好,这里人多眼杂,去书房清静。”他看了 看内间沉睡的允,又看看跪着的我们,叹了口气,先自走了。
舅舅吩咐下人们给我们准备褥垫,又关照了别忘记晚饭,这才 相随而去。
日头穿过隔扇窗,被分割成无数碎金似的小块,洒落在我们面 前光滑的石地上,虽然碎裂,依然看得出那光一点点的西斜,直至 沉入黑暗,大半天过去了。
我跪在地上,只觉得膝盖由酸渐麻,由麻转僵,僵硬过后,便 有针刺般的痛争先恐后的生出来,一重重一波波,没休没止,蔓延 扩散,仿佛连全身也僵麻了。
转头去看沐昕,他的脸色难看得很,正轻轻用拳头去捶膝盖, 却越捶越龇牙咧嘴。我撇撇嘴:“呆子,不是用捶的,你真难受,就自己揉揉好了 。”
沐昕愣了愣,随即当真哎哟哎哟的揉起来,我有点奇怪,这小 子,不是一向爱和我作对来着,居然也有听我话的时候。
用胳膊拐拐他:“喂,傻小子,先前为什么要跳出来?”
黑暗里看不清那小子的表情,然而依稀感觉到他眼睛光芒闪烁 :“我一个大男人,顶天立地,怎么可以让你一人担下所有罪过。 ”
我哈哈一笑:“是啊,顶天立地大男人,请问你肚子里什么声 音?怎么也可以响得这般地动山摇?”
“咕!”仿佛是为了响应我的取笑,沐昕的肚子居然极其争气 的又响了一声。
即使在黑暗里,我也知道沐昕的脸红了,我甚至感觉到了那股 燥热的气息,坏心的想:拿个鸡蛋来,许是能煮熟?
戏弄了沐昕一回,心里徘徊不去的忧虑直觉略略淡去,我良心 发现,直起腰,难得好心的安慰沐昕:“放心,马上就来了,今晚 你爹寿宴,来的人太多,厨房和下人们都忙得什么似的,一时自然 照应不到我们这里。”
话音未落,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后院小厨房的秋蝉提着食盒进 来,菜香缭绕,远远的就勾起人的馋虫,沐昕欢呼一声,冲动之下 便待跃起,却立时哎哟一声软下去了,腿麻了。
有人过来,搀起沐昕,声音清亮:“四弟,稍安勿躁。”
我扭头去看,模糊辨得是沐晟,他怎么也来了?
沐晟看着我们,一贯的老成稳重:“听说你们受责罚了,我来 看看,还没吃饭罢,秋蝉送来了。”
秋蝉点亮纱灯,室内氤氲的亮起微红的灯光,映得人酡颜鲜艳 ,她是个娇俏伶俐的女子,一边取出菜一边笑道:“奴婢是在厨房 帮忙的,大家伙儿忙得脚不沾地,差点忘记给少爷小姐送饭,还多 亏了二少爷提醒。”
我向沐晟笑了笑,看向菜色,芙蓉野鸡羹,胭脂烧鹅,杏香鹿 脯,虾鳝双脆,西湖豆腐,玫瑰兰丁,四个猪油松花小卷、四个蟹 黄冬笋烫面角儿,碧粳香米粥饭俱全,另有一盏参汤,是给允的, 自有丫环接了去,送入内室。
我自幼茹素,厌见荤食,命秋蝉将西湖豆腐和玫瑰兰丁取了给 我,又盛了一小碗粥,也不起身,箕踞而坐,慢慢品尝,那厢沐昕 老实不客气风卷残云,饕餮之相尽显,秋蝉看了直抿着嘴笑,又说 :“四少爷,夫人叫我带你回去呢。”
沐昕怔了怔,揉了揉自己的腿,又愣愣看向我,我自喝我的粥 ,也不抬头:“看我做甚?你跪了这半日想必舅舅气也消了,再不 走就是傻子。”
沐昕明显有些动摇,沐晟也劝他:“娘很担心你呢,回去让她 安安心?妹妹这里,想必姑姑很快气消了也就好了。”
沐晟犹豫半晌,我以为他定然是要回去了,这没吃过苦头的少 爷,这半日也算难得了。
没想到他思量半晌,呼呼的将桌上菜吃个干净,依旧爬下桌子 ,往我身边一跪:“我答应陪怀素的,自然要做到。”
我又好气又好笑,瞪他:“谁要你陪?还不快滚?”
他却眼睛一闭,一副雷打不动模样,干脆不出声了。
沐晟和秋蝉无奈,自收拾了东西走了,沐晟犹豫了半晌,问我 :“如果我去求姑姑,她会否赦免你?”
我失笑出声,好心的沐晟,明明怕我那清高孤远的娘怕得要死 ,居然要鼓起勇气去求情,还真是爱弟情深,摆摆手:“别去,我 娘不会见你的。”
沐晟叹了口气,自带了秋蝉走了,我看着他稳重端方的步伐, 虽然年少,已十足端然风范,再看看身边这装睡的聪明孩子,不由 叹气,这人和人,怎么就这么不同呢?#--iCMS.PageBreak--#夜色渐渐浓了,舅舅和干爹始终没回来,不知道在商议什么要 事,我跪着,最初的麻与痛已经过去,下半身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 ,而身侧,装睡的沐昕已经真的睡着了。
我惊叹他任何境地里都能入睡的本事,抬起头来,从一扇未关 紧的窗户看过去,月色清凉高远,素银的底,透着淡蓝的脉络,有 种值得呵护的纯粹的干净,地面上被这凉而清透的月色涂抹了大片 大片的粉白,象铺开一卷上好的丝缎。
这里离前院远,空寂安静,听不见鼎沸的人声和穿梭的人群, 我只能想象,王府内院,白日里早已挂起的各式灯盏,此时定已一 一点燃,便似一天星斗洒落画楼飞檐,高阁碧瓦杨柳低倚间,红晕 点点,彩辉如云。
突然想到娘,她在做什么,为我的顽劣忧心吗,轻颦眉,懒梳 妆,就灯一盏书一卷,打发难得没有女儿陪伴的时光吗?她会否为 没有我在身侧而觉得空落,如我此刻这般?
……
朦胧里听见门响,流霞笑盈盈的进来:“小姐让我找得好苦。 ”
我睁大眼看她,我被罚跪她一定是知道的了,此话何来?
只觉得头脑迷糊身体僵木,看什么都影影绰绰,呢呢喃喃问她 :“是娘叫你来喊我的么?”
流霞来扶我,烛火里她神色白得吓人,偏偏笑容满面答非所问 :“奴婢们是注定要跟随小姐的,小姐以后就是我的主子,水里来 火里去,流霞皱一皱眉头,就对不起夫人。”
我顺势起身,依附在她怀里,只觉得衣服滑冷,而她的手更冰 凉沁人,我脑里的昏眩一阵一阵,勉强含糊着问她:“你怎么了, 手这么冷--”
流霞回过头来,定定看我,我努力的支起眼皮去瞧,却见她额 上流下血来,直落到她唇角,她依旧唇角含笑,眼里却泪珠滚滚!
我浑身一冷,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呼啸着炸开来,一瞬间炸开所 有的昏沉:“啊!!!!!!”
“啊!!!!!”
尖叫声里我睁开眼,月色沉沉, 一室静谧,烛火飘摇映出帐 幔上暗影重重,空寂的气息越发缭绕,却哪有血泪交融的流霞?
原来是噩梦。
然而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冷汗如泉般流满全身,内腑深处不 知哪里莫名的痛起来,如锯般割裂碾搩,不祥的预感令我无法再多 呆一刻,不行,我要离开,我要立即回到娘身边!!!
爬起身,立即栽倒,我咬咬牙,就地一滚,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不顾膝盖万针攒刺的疼痛,狠狠咬唇,踉跄着往沉沉的夜色里奔 去。
身后传来沐昕惊慌的叫喊:“怀素你怎么啦,怀素……”喊声渐 远,被我丢弃在这夜微凉的风里。
我在狂奔,狂奔,甚至不知道跪了这许久的腿如何支持我这般 剧烈的奔跑, 夜色渐凉寒气弥漫,我衣着单薄,因紧张冷汗满身 ,瞬间又被风吹干,冰凉的贴在我身上,冻得肌肤起栗,而心底某 个声音越来越响亮,几乎是叫嚣着呼唤:“回来!回来!!!”
夜色渐渐浓了,舅舅和干爹始终没回来,不知道在商议什么要 事,我跪着,最初的麻与痛已经过去,下半身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 ,而身侧,装睡的沐昕已经真的睡着了。
我惊叹他任何境地里都能入睡的本事,抬起头来,从一扇未关 紧的窗户看过去,月色清凉高远,素银的底,透着淡蓝的脉络,有 种值得呵护的纯粹的干净,地面上被这凉而清透的月色涂抹了大片 大片的粉白,象铺开一卷上好的丝缎。
这里离前院远,空寂安静,听不见鼎沸的人声和穿梭的人群, 我只能想象,王府内院,白日里早已挂起的各式灯盏,此时定已一 一点燃,便似一天星斗洒落画楼飞檐,高阁碧瓦杨柳低倚间,红晕 点点,彩辉如云。
突然想到娘,她在做什么,为我的顽劣忧心吗,轻颦眉,懒梳 妆,就灯一盏书一卷,打发难得没有女儿陪伴的时光吗?她会否为 没有我在身侧而觉得空落,如我此刻这般?
……
朦胧里听见门响,流霞笑盈盈的进来:“小姐让我找得好苦。 ”
我睁大眼看她,我被罚跪她一定是知道的了,此话何来?
只觉得头脑迷糊身体僵木,看什么都影影绰绰,呢呢喃喃问她 :“是娘叫你来喊我的么?”
流霞来扶我,烛火里她神色白得吓人,偏偏笑容满面答非所问 :“奴婢们是注定要跟随小姐的,小姐以后就是我的主子,水里来 火里去,流霞皱一皱眉头,就对不起夫人。”
我顺势起身,依附在她怀里,只觉得衣服滑冷,而她的手更冰 凉沁人,我脑里的昏眩一阵一阵,勉强含糊着问她:“你怎么了, 手这么冷--”
流霞回过头来,定定看我,我努力的支起眼皮去瞧,却见她额 上流下血来,直落到她唇角,她依旧唇角含笑,眼里却泪珠滚滚!
我浑身一冷,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呼啸着炸开来,一瞬间炸开所 有的昏沉:“啊!!!!!!”
“啊!!!!!”
尖叫声里我睁开眼,月色沉沉, 一室静谧,烛火飘摇映出帐 幔上暗影重重,空寂的气息越发缭绕,却哪有血泪交融的流霞?
原来是噩梦。
然而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冷汗如泉般流满全身,内腑深处不 知哪里莫名的痛起来,如锯般割裂碾搩,不祥的预感令我无法再多 呆一刻,不行,我要离开,我要立即回到娘身边!!!
爬起身,立即栽倒,我咬咬牙,就地一滚,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不顾膝盖万针攒刺的疼痛,狠狠咬唇,踉跄着往沉沉的夜色里奔 去。
身后传来沐昕惊慌的叫喊:“怀素你怎么啦,怀素……”喊声渐 远,被我丢弃在这夜微凉的风里。
我在狂奔,狂奔,甚至不知道跪了这许久的腿如何支持我这般 剧烈的奔跑, 夜色渐凉寒气弥漫,我衣着单薄,因紧张冷汗满身 ,瞬间又被风吹干,冰凉的贴在我身上,冻得肌肤起栗,而心底某 个声音越来越响亮,几乎是叫嚣着呼唤:“回来!回来!!!”
〔正文:第八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四)〕
一路踉跄,转回廊,过假山,西平侯府白石地面被我的夜奔的 脚步急促敲响,而前方,藏鸦别院在望。
看着那熟悉而平静的灯光,没有人群,没有哭号,我心下一松 ,也许,也许都是我多虑了…突然看见院门被人匆匆打开,寒碧连 灯笼也不提,飞快的奔了出来,我的心咚的一跳,急急奔过去。
寒碧看到我,呆了一呆,还未及说话,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我 心中轰然一声,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顿时什么也看不清楚, 混沌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响:“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等我清醒点,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寒碧的手,嘶声喊:“我娘 怎么了?快告诉我怎么了?”
寒碧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一把抓住我就往院子里奔:“夫人叫 我快点去寻小姐……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心胆俱裂,嫌她步子慢,一把甩开就往娘的寝居冲,然而到 了门前,我却突然停住了。
我呆呆看着地下,那里,到处是紫黑色的鲜血,血迹直延伸到 榻上,一条秋香色的丝绦的下端软软垂落,浸在了血里,顺着那条 丝绦,我看见娘的腰,同色的腰带已碎裂,而娘,她衣襟散乱,长 发垂落,遍身鲜血,她的脸色,那午后便令我心惊的霜白之色,已 经成了一片死白,嘴唇却是乌紫的,艰难的张着,齿缝里依旧汩汩 流着鲜血。
我惊吓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娘,我永远高贵明洁,纤尘不 染的娘,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除非,她曾经历过惨绝人寰的痛苦 !
痛呼一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呼喊什么,便已软倒在地。
坐在榻前的杨姑姑泪流满面的回过头来,声音无限苍老:“小 姐……来见夫人最后一面吧。”
我已无法站起,只觉得自己是陷在一个深深的噩梦里,我呜咽 着爬了过去,爬入噩梦的更深处,眼泪如泉奔涌而出,似要将一生 的泪流干般越流越急,沾湿衣襟再湿了地面,洇化了地面本已快干 的片片血迹,再被我的膝盖一路拖过,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蜿蜒的血 线。
这门口到榻前短短一段路,穷尽了我一生的力气,我希望它很 快结束,却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有尽头。
终于挪到榻前,我在泪光中注视着娘,她一息尚存,知道我来 了,却无力转头去看我,手指轻微挪动着,寻我的手,我急急将自 己的手递过去,那仅存的微温的感觉令我悲恸不能自己,这是娘最 后的体温,过了今夜,过了此刻,我这一生,都不能再触到了!
紧紧攥住娘的手,泪眼朦胧里听见她气息微弱:“怀素……不 要怪娘,支开你……”
我浑身一震,突然明白了自己先前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娘不 喜罚我跪,她说女儿膝下何尝没有黄金?更多的时候我犯过都是被 关在自己卧室里抄书,娘更不可能罚我跪在藏鸦别院以外的地方, 她说管教女儿也不必给别人看,娘今日一反常态,根本就是要支开 我,不愿我眼见她垂死挣扎的惨状,为这一生留下永难磨灭的伤痛 阴影!
娘!我苦心孤诣,至死都为我着想的娘!
午后的听风水榭里,风卷起的袍角上的那一点鲜红,突然飞快 的闪过我眼前,我慢慢的颤抖起来,不能相信那时的娘已经病发!
等等,病发……我突然直起腰,一把抓住杨姑姑:“告诉我, 快告诉我,娘得的是什么病?娘有药,我看见有人给她送药,还有 ,传大夫,传大夫,快传大夫!!!”
我狂叫着,歇斯底里:“你们为什么不救她,就看着她流血? 寒碧,你给我快去找大夫,侯府的,全城的,最好的大夫,一起去 找!!!”
寒碧流着泪,在地下拼命磕头:“是是,我去我去……”
枕上的娘,泪却流得急了:“……没用的……素……不要任性 ……时间不多……你先听我说……”
我却腾的一下跳起来:“我先救你,救了你,我有一辈子的时 间可以听你说话!”拔腿就往外跑,然而一低首间我突然看见地面 泊泊血迹,立时顿住。
我纵不懂医,也知道一个人流这许多血,万难有生机,如果在 我离开的这一瞬间娘去了,我便连她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了!
万难之中,杨姑姑突然长叹,缓声道:“小姐,听夫人的话, 不要离开 ,没有人不想救她,她亦想努力的为你活下去,可是, 终究是不能了。”
我站住,忽地转身扑回,抓住娘的手:“你说什么,我听,我 听!!!”
娘眼里的光却已将散了,昔日流眄生辉的眸子里,那碧水清泉 终将于此夜干涸,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缓缓的洇散在突然湿冷起来 的空气里,感觉到庭院外的风突然凄厉起来,带着水气和黑暗之下 久埋的泥土味道,慢慢移进了这间屋子,黑雾般沉沉压下,引得烛 火飘闪欲灭。
娘已经说不出话来,却挣扎着,从血沫和胸口空洞嘶哑的呼吸 里,挤出断断续续几个字:“……答应……我……勇敢的活…… 下去……为……你……自己……”
我突然不流泪了,将双手盖上娘渐渐冷去的手:“我发誓,我 会好好的活,这一生,不依附,不委屈,不迁就,不迟疑,不为任 何人,只为自己勇敢的活!”
娘的目光突然微微一亮,仿佛有两朵小小的星花瞬间闪耀,她 绽出一朵艰难的微笑,这是一代红颜,绝世而惨淡的最后一笑,如 昙花夜放,华美盛开于孤灯明灭中:“很好……刘家的女儿……终于……可以不再为爱而死……”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低到我必须紧紧俯伏在她唇侧方能辨 清,当最后一个死字的尾音飘散在空中时,我听见娘吐出一口细微 的长气。
我突然俯身,轻轻靠上娘的唇。
这最后一口气,渡在了我的胸膛里,从此,娘的气息将永远跟 随我,我们的气息将混同在一起,共同继续体味这万丈红尘的繁华 与悲欢,无论风雨颠沛,此生此世永不分离,她终于可以不用永远 的离开我,只要我还一息尚存,她就与我同在。
为她,我会好好的活。
我平静了下来,我以我的执念留存住了最后的母亲的气息,这 是我爱她的方式,我们永远在一起。
体内,从先前狂奔时就感觉出的内脏的隐痛,因我此时的平静 和麻木,突然疯狂的喧嚣起来,我忍着那小刀子搅动般的阴冷的痛 ,平静的问杨姑姑:“娘到底是什么病。”
杨姑姑在娘逝去时已经下榻,看见我吸进了娘最后一口气,大 惊之下欲待阻止,然而终究沉默着放弃,此时她端整衣裳,恭恭敬 敬向娘行礼:“夫人,老奴是应该随你去的,但老奴舍不得小姐, 她还未成人,老奴不能自己随你去享福,任她没知疼着热的人照顾 ,夫人放心,老奴拼了命,也会照顾好小姐。”
随即一脸庄容的转向我:“小姐,夫人是旧毒发作而亡,这毒 ,是当年在云南曲靖攻打元梁王时,夫人当时因知道你父亲已娶妻 ,一怒之下,不顾自己已经怀孕,偷偷随沐侯上了战场,因此误中 蛊毒,这些年,大家穷尽心力,四处搜寻良方妙药,终究是药石罔 效。”
“哦,”我淡淡道:“那我的父亲呢,他在何处?”
杨姑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忽听得脚步杂沓声 响起,直往内室而来。
我们齐齐往门外望去,哐当一声,门被冲开,舅舅和干爹双双 出现在门外。
两人一眼看见室内景象,如遭雷击般顿住了。
舅舅脸色惨白,嘴唇抖嗦不成句:“这这这这是是是怎么了了 ……”
干爹的脸上却突然起了阵不正常的酡红,艳艳如晚霞般瞬间浸 染上了他本有些苍白的脸,他突然弯下身,开始咳嗽,越咳越重, 越咳越急,直至最后,唇角出现隐隐血丝。
看到那丝血,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忍耐其实却很想去做的事。
“噗”
我喷出一口血,倒在了娘的身边。
〔正文:第九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五)〕
混沌。
我想我是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眼前白雾茫茫,有很多人影来 了又去,鬼魅般出没。
然而身体的感觉却又不是混沌的,体内有种焦灼的裂痛,还有 种彻骨的冷痛,两种痛似两条长满鳞片的蛇,缓缓的在我体内游动 ,每过之处,粗硬的鳞便扎破娇嫩的肺腑,鲜血淋漓。
很热,又很冷,胸口似堵了块大石,石头上还扎了尖刺,一直 刺进骨骼里,我觉得我听见骨骼被积压发出的吱吱声,在这样的大 力下,我的五脏六腑都快要粉碎。
疼痛与窒息令我想叫,想喊,想张开嘴,把看见的所有人先咬 个痛快。
然而我却一丝一毫也动不得,细微的意识在缓慢浮游,能清晰 的感觉到身侧的人物与对话,却无法参与。
这种隔了镜子看人生般的感觉让我很隔膜,我是死了吗?
那么,我可以去陪娘了?
我欢喜起来,然而那些见鬼的影子又在我眼帘前晃动。
依约有个高大的身影,长而英俊的脸,模模糊糊的凑近我:“ 怀素,怀素……”
你谁?喊这么亲热干吗?我不认得你。
那人的影子仍旧很讨厌的晃来晃去:“怀素,爹爹来看你了, 你醒醒,醒醒……”
我心里笑起来,爹爹?笑话,过去这十年,我这个爹爹从来没 出现过,如今我没了娘,他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还真一厢情愿 。
好痛,谁来把这只打扰我的混蛋赶走?
又有个瘦长的黑影晃在我倾斜混乱的视野里:“殿下,你已经 两夜没休息了,还是…”
那高大男子冷哼一声,那人立即不说话了。
殿下?哪个殿下?跑我这来干什么,趁早回你的宫去,让我好 好睡,说不定还能见到娘,刚才我好像就见到娘了,一袭白衣,飘 然随风,冷冽清澈的眼睛紧紧看着我,指尖擎一朵白莲,她的脸, 却比莲更娇美。
我看见她身侧彩光缭绕祥云缥缈,仙音阵阵飞鹤翱翔,五色云 霓里,娘对我微笑:“痴儿,这数十载红尘滚滚,皆是度劫,万勿 着相,随缘而已。”
我不明白。却有发自内心的些微欣喜,娘是成仙了吗?真好… …
……我说过不哭的……我不想……
“她哭了……”
“是要醒了吗?”
“不太可能,夫人当初中毒时已经怀了小姐,所以她体内也有 些许残毒,压制了这许多年没有发作,最终因急痛攻心,一举而发 ,但凡这类剧毒,不发则已,一发必有燎原之势,短短数日,是不 可能拔除的……”
哦,我也是中了和娘一样的毒吗?娘去世前的感受也是这样吗 ?一定比我还痛苦百倍千倍…娘,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何念念不忘要 我为自己而活。
只是,我还能活下去吗?
深浓的倦意将我包围,一股疼痛的暴戾的力量拉住我,我无法 抵抗的被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渊。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我在一处空旷的原野中。
那是一处陌生草地,我艰难的转目四顾,身前一道流水,月夜 波光细碎银芒闪动,风里带着青郁润泽的水气,掠过扶疏的花木, 瑟瑟轻颤,身下草绒细密,有如上好精工的波斯地毯。
口中有苦涩微带芳香的气味,似是刚刚有人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胸腹间的刀割般的疼痛已减轻了些许,胸口令我窒息的重压也有 所疏解,我努力的呼吸,清凉的空气涌入肺腑,有点痛,但更多的 是清澈的舒爽感觉。
只是还是不能说话。
吸气得急了,不知触动了哪里,我猛烈而无声的咳嗽起来,立 时疼痛汹涌着泛起,痛得我眼冒金星,直恨不得立刻死掉。
一双手伸过来,准确的在我背后一拍,咳嗽神奇立止。
我掉转头去看我的救命恩人,那人懒洋洋睡在我身旁一棵树垂 下的树枝上,晃晃悠悠的快要掉地上却始终不掉,我看着他的大斗 笠黑紧身衣,恍然大悟,他是那夜送药,喊我娘小姐,并对她吟: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人,娘叫他近邪。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凄伤之调,一语成谶。
我的泪突然再次泛了上来,然而我努力的眨眼睛,拼命的眨了 回去。
然后我对他笑了笑,用口音说:“谢谢。”
他看着我,斗笠挡住了他的视线,可我感觉到他的惊讶,他一 定以为我会哭,会麻木,会发呆,会……
就是没想到我会笑。
可随即他就收回了目光,懒洋洋躺了回去,一副继续睡觉不再 管我的样子。
我便也闭上眼睛,准备在这良夜星空下,好好与可能成仙了的 娘说说话。
呼的一声,一道并不猛烈的风声卷过来,随即,一件温暖而柔 软的黑色披风盖住了我全身。
我闭上眼,娘,近邪来接我,一切都很正常。
接下来的几日,近邪一直背着我赶路,有时山路有时水路,经 过城镇,便租辆车给我躺着,自己睡车顶。
每日午时,他运功给我拔毒,同时喂服一枚朱红丹药,我那日 醒来时感觉到的苦涩芳香,便是此物。
我渐渐能说些简单的字词,便试图与他说话,结果我发现他比 我说得还简单。
第一次交谈我示意他应该坦诚相见,摘下斗笠给我瞧瞧。
他犹豫一会,慢慢取下斗笠。
我呆住了。
50楼
近邪应该很年轻,甚至极其俊秀,眉目清逸唇薄如线,那么懒 的人,五官轮廓却是清朗刚硬,飞起的眼角,更是隐隐挟着煞气。
之所以说应该年轻,是因为,他的头发几乎都已白了。
我看着他年轻,玉般光冷的容颜,再看着他仅有几根黑丝的银 发,突然觉得有些酸楚。
近邪却很不喜欢我那般的眼光,冷冷将斗笠戴回,冷冷道:“ 没那么白。”
嗄?
什么没那么白?脸没那么白?衣服没那么白?天空没那么白?
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直到后来的某一日,我再次看到近邪摘 下斗笠,惊讶的发现他连原先的少量黑发都没有了的时候,我才明 白,他那句话的意思是:“头发原来没那么白。”
惜字如金到这程度,我含泪无语。
第二次和他说话,我问我们去哪里。
他懒懒答:“山庄。”
我估算着,如果我能问出此乃何山庄,在何地方,属于何人, 为何要去,只怕最起码要在一年后。
第三次我问他,杨姑姑她们在哪里。
他说:“后面。”
这回我懂了,他带我先回山庄,杨姑姑她们随后跟来。我热泪 盈眶,为花费了3天时间成功拼凑出的重要信息而无限欣喜。
十日后,某一天夜里,我在沉睡中,被近邪拎上了山庄。
这个山庄的所有人似乎都和近邪有些相似,看似慢吞吞懒洋洋 实则极有行动力,几乎我刚到山庄,就被拍醒,然后,一眉细目长 的白皙老头指挥众人,将我扔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澡桶内。
那澡桶内满是药草气味,熏得我昏昏欲睡,我也就真的睡了, 睡到一半觉得热气从肺腑间升起,在体内奔腾呼啸,涤荡翻卷,与 药澡的氤氲药气相呼应,内外交融好不舒服。
正对澡桶有一面镜子,我看见自己近日来一直如鬼的面色居然 微微泛出了点红。
老头次日来看我很有些惊讶,仔细替我把了脉,然后,暴跳如 雷。
指天戳地骂了半个时辰。
我听了半天也没发现他骂的是谁,大意就是那死丫头太护犊, 明知道自己毒入肺腑清除不尽药已没用就该给老子留着,居然全给 这小丫头吃了,平白给她长了几十年功力,害的老子自己不够用, 老子的药是随便当糖豆儿吃的吗?太太太可惜了云云。
虽说是骂,听他语气,倒是心疼多于责怪的。
那天夜里我泡澡时再次感受到那股越来越精强的力量,升腾在 我身体的每一处,我听见骨骼吱吱生长的声音,在这午夜的静谧里 宛如青笋拔节,我想起那个常常给我吃补药骗我说那是新口味糖豆 的女子,眼泪终于悄悄落下,溶解在滚热而蕴含药香的水里。
我的毒伤终于好了,老头开始勉为其难的令近邪教我武功,他 说我吃了那么多药不练武功就白白浪费了,说的时候唉声叹气磨牙 不已。
我对此嗤之以鼻,他不想教我还不想学呢,学武功有什么好的 ?聪明人就应该以智计胜天下,靠武力打打杀杀,不算真英雄。
有时间,我更爱在山庄闲溜达,山庄是个好地方儿,建筑大气 疏朗,花木四季茂盛,虽处僻远之地,然而红杏白杨,烂漫清爽, 各擅胜场,一应用具房舍并不华丽讲究,却自有庄严气度,令人见 之忘俗。
我很快熟悉了山庄一草一木,常常在院中大青石台上发呆时, 在屋后老松下拣松子时,在清溪流泉边洗各色野果时,会想起娘, 她是否也曾这般发过呆,拣过松子,洗过野果?
这样一想就会想很久,直到白云在天上悠悠的过了,找个地儿 涂脂抹粉,再回来充作彩霞,把朝阳换了夕阳,才会被那只冷冰冰 的师父拎着耳朵揪回屋。
我很痛苦,近邪真的不算个好老师,他会在我偷懒时毫不留情 的揍淑女的屁股,并且拒绝提供金创药。
我只好半夜偷偷溜进老头的书房偷药,发现有什么好吃的新口 味糖豆或者比较看得上眼的武功秘笈,就顺手牵羊。
老头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他是我外公。
不过老头在我刚来的时候就严厉的告诫我,人前不许喊他外公 ,至于原因,他说等我长大自然会知道。
于是我在甘陕边界子午岭深处的俱无山庄里渐渐长大,陪伴着 外公,和他的护卫弟子近邪,远真,弃善,扬恶,有名的没名的跟 随者们,以及杨姑姑流霞寒碧。
流霞没死,我看见她的时候以为自己见了鬼,然后欣喜若狂的 问她娘最近好不好。
结果她眼泪汪汪的告诉我,她没死,她只是那天见夫人挣扎得 太惨烈,惊慌之下撞到了院子里的墙壁,昏了过去。
至于昏迷的流霞为什么会那样进入我的梦中,使我赶去见娘最 后一面,无答可解。
我只能说,冥冥之中天意始终在俯视,看我们在做些什么,必 要的时候动动手,拨弄一下某个人的命盘。
虽然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人,然而我终究还是不可抗拒的成长, 渐渐重新学会了开心,微笑,奸诈,戏弄,以及外公擅长的很多东 西。
俱无山庄里,经常会有人阴险的聚在一起长吁短叹,控诉某人 的无耻狡猾卑鄙狠毒。
再在某人微笑出现时飞速作鸟兽散。
当我终于可以像近邪一样躺在山庄最高一棵树的树顶,对着朝 阳和夕阳打招呼的时候,我想我人生里最幸福和最糟糕的那些记忆 终于被我成功的压在了心底,然后给出尘世一个最完美的笑容,笑 得风轻云淡,无比纯良。
而那些痛过的,恨过的,不可或忘的过往,都将别无选择,跟 随我前行,
只是我明白,曾经温柔抚摩过我的那双手,静夜里沉沉凝视的 眼,和那夜月下淡若春风的笑容,都已,永不再来。
〔正文:第十章 且别云山下红尘(一)〕
天边有月。
月底有云。
云下面有个小黑点。
那个黑点挂在那朵死赖在山顶那苍松的云的下端,随着那松枝 浮沉晃悠。
松枝是斜斜逸出的,下方,是万丈深渊。
远看去,那黑点在风起时,一颠一颠像是晃到了月亮里。
我盘膝坐在松下,面前一字铺开琴,酒,剑,和花生米。
仰头看着那黑点,没奈何的摇头,取过那绝世名琴“响泉”, 横搁于膝。
伸出手指,轻拢慢捻,七弦十三徽,起清越之音,清音之中深 沉浑厚,余韵袅袅,徘徊迤逦,绕山不绝。
“鸟栖月动,月照空山,身外都无事,此中只有琴。七弦为益 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闻无古今。”
一曲毕,推琴起,我轻轻一笑:“《尚书》载:‘舜弹五弦 之琴,歌南国之诗,而天下治。’如今我以七弦琴,奏美妙清心之 《渌水》,怎么连个人也不能劝化?”
没人理我,冷月空风依旧,然后,有人敲树干,夺的一声。
54楼
我懒洋洋,长剑抽出,寒光一闪。
酒上了树梢。
再夺的一声。
我皱皱眉,名剑照日明如秋水的剑尖上,挑起了油腻腻的花生 米。
再夺的一声。
我大怒,一脚踹在树干上,哗啦啦好一阵乱响,那突出的一截 树枝剧烈的颤悠了几下,眼看便要把那黑衣人颠到万劫不复里去。
我一脸悲悯,微笑坐下,喝酒吃花生米。
近邪一定晃得头晕,一定会使上千斤坠,而那细弱的树枝一定 不堪重负,一定……
咔嚓!
树枝轻巧的掉落,一条黑影却腾身翻起,轻飘飘流云似在半空 一个转折,落在了我身边。
白发如雪的近邪俯视着我:“你需要劝化。”
我抬头,举举手里的酒壶:“师傅,弃善扬恶给老头子逼去天 山采药了,远真去江南不知道干什么勾当,我很寂寞,弟子有忧师 服其劳,你得陪我喝酒。”
近邪不接:“篡改。”
我皱眉看他:“师傅,我记得七年前第一次见你,在我娘的窗 外,那时你话并不少,怎么没过多久,你就不会说话了呢?”
近邪还是那张玉似的俊俏的脸,也玉似的万年无表情:“因为 我后悔。”
“后悔?”我大奇,这许多年来,我很少提到当年的事,所以 这个问题盘桓在心很久也不愿去问,然而今晚是个特殊的日子,我 想我有权利放纵一回。
“后悔多说了话,多吟了诗。”
我一震,看着近邪,他目光明澈,神色宁静,我一直不知道他 是否痛苦,为六年前与娘那匆匆一面即是诀别,可如今我想,正如 六年前的今夜,我失去了娘一般,他亦将那夜竹影长窗前的交谈回 忆成最后的绝音,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而昔人,早 已不在。
我们的纪念和痛苦,其实是一样的。
这个认为自己的一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一语成谶, 给娘带来不祥预兆的男人,难道,这许多年来,都是活在思念与后 悔中么?
所以他收敛了锋芒,磨平了嶙峋,收回了太多可以不出口的话 ,只为那夜,对那女子,他未曾好好珍惜。
我的恼恨突然如烈火熊熊燃烧起来,却不是对近邪,珍惜?最 该珍惜我娘的那个人呢?
据说他是我爹。
据说他近日又要上山。
而昨日,是娘的忌日。
这算什么?
我站起身,在近邪清冷如水晶的眼里看见我自己,七年的时光 ,如此巧妙的脱去了童子的青涩与稚嫩,那个俏生生立在近邪眼里 的女子,修长,眉与眼都比这夜还黑,一袭白衣猎猎飘扬在崖顶的 风里,而散开的发如墨菊千丝,绽放在纤细的肩后,冷艳而,无限 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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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这北地的山。
春有繁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月,而那花耐寒,那雪洁净, 那风高远,那月清透,有种大气朗阔的美。
云南若那是滑腻柔软的丝绸,这北地深山便是纹理疏朗的布帛 ,耐看而感觉舒爽。
我更喜欢俱无山庄的晨。
四季长青的苍松翠柏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硕大而浑圆,火 光般穿入这千里茫茫连绵山脉里,瞬间驱散这晨间乳白色的薄雾, 而飞鸟宛转的掠过,云霞里划出极美的身姿。
我总在此刻练剑,照日照着天际那轮日,越发明光四射秋水生 寒,薄而轻俏的剑身翻卷出七色霓彩,变幻万千。
劈、刺、截、抹、迅如飞风。
却不惊宿鸟,不裂草叶,尺寸之间,辗转腾挪,尺寸之外,安 稳如常。
须弥剑法。
以万物为须弥,武技为芥子,芥子入须弥,五识不能寻。
近邪教我这套剑法时,我几乎为那绝世的小巧柔韧身法绝倒。
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也可以将身体弯折一至如斯,剑可以在肘底 ,腰间,足底,甚至发中,以人所难及的迅捷从人所难料的诡异角 度刺出,鬼魅般无常,鬼魅般妖异。
这是防守剑法,利于一招制敌,剑宜短,宜利,宜薄。
所以老头很快中了我的招,被一盏冰糖莲子所擒获,倒在了他 誓死扞卫的密室门口,被我大大方方取走了他心爱的照日。
然后我将那剑大大方方挂在腰侧,逢人便夸老爷子的慷慨无私 。
老头好面子,人后竖着头发睇我,人前居然还挤出点笑来,可 惜就是脸色紫了点。
近邪看到我的剑的时候,就说了两个字:“便宜。”
57楼
我自然知道是老头便宜了我。
他若不是知道我学了这套剑法,需要一柄短剑,而他偏偏又曾 发誓过此剑不赠人,他又怎会那么巧的在被我迷倒时,手指尾指正 正指着墙上的西洋钟。
西洋钟因此惨遭我的毒手,被拆了个面目全非,没办法,老头 不仅智计谋略天下知名,奇门术数,形势风水机关奇巧之术,这世 间也少有人及。
老头终究还是疼我的。
我叹了口气,剑出,剑回。
一滴晨露在松针叶尖颤颤巍巍很久,终于坠下。
我腾身,后跃,长剑倒卷。
啪!
圆润晶莹的水珠完整的落于剑尖,滴溜溜滚动着,宛如上好明 珠,落于玉盘,滑而亮。
我微微一笑,手腕几不可见的一振,那明珠立时自剑尖消失, 剑身明洁,仿佛从未被露珠沾湿。
短剑荡出,划起斑斓的扇形弧光,那光影刚刚闪现于眼帘,瞬 间,湮灭于我袖底,旋转飘扬的广袖舒卷,身形渐落,洒满紫樱的 月白色裙裾缓缓铺开,在青翠山崖间,盛放出一朵清丽的花。
有人猛烈鼓掌,在酸溜溜的吟诗:”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 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我挑挑眉,略有些意外的看见山崖后转出一个华服青年来,容 貌倒勉强算是英俊,只是瘦兮兮的似只拔光毛的三天没吃食的公鸡 ,晃晃荡荡的套在一件银朱隐云纹锦袍里,袍子因此显得太大,山 风一吹,好似要生生卷了去。
我恶意的想,就怕山风过猛,卷走了袍子留下人可就不美了。
那人倒是自命潇洒得很,偌大的风,还蠢兮兮的摇一柄泥金玉 骨折扇,白绢扇面上笔法细腻一幅簪花仕女图,可惜风向不对,将 他的扇子一个劲往后拗,那青年手忙脚乱的想扇回来,结果,咔嚓 一声,扇骨折了。
我不由扑哧一笑。
那青年本来大为尴尬,掂着那坏了的扇子不知道是走还是留好 ,左一眼右一眼的觑着我的神情,此时见我一笑,竟然呆住了,目 不转睛的盯着我看,眼底尽是痴迷之色。
山崖上突然安静了下来,惟有风声细细,我自然不愿与一面目 可憎的陌生男子面面相对,更不喜这般直勾勾的目光,也不看他, 转身便走。
走不了两步,听得身后脚步声响,那人追了上来,可怜这几步 路便气喘吁吁:“姑娘留步,姑娘可是闺名怀素?”〔正文:第十一章 且别云山下红尘(二)〕
我一怔,想起这俱无山庄地势隐秘,庄外还有奇门八卦阵法守阵,等闲人等不能进入,又想到父亲有说要来,心中一动,莫不是 跟随父亲来的?
心念一转,已有计较,巧笑倩兮回首:“是啊,请问公子如何 知晓奴家贱名?”
那人对着我的笑容,越发舌头打结:“……是姑姑姑……丈私 下告知为兄的……”他说了几句,喘口气,略略顺畅了些:“…… 姑丈说怀素妹妹姿容绝俗好比姑射仙子……今日为兄一见方知言下无虚……言下无虚……”
为兄?他算我哪门子的兄长?我唤过兄长的只有沐家四子和允 ,可没见过你这瘦鸡。
等等,姑丈?娘是没有兄弟姐妹的,那么这个姑姑,定然是爹爹的原配了。
嘿,娘被遗弃十年,凄凉而死,一生郁郁寡欢,至死未能展眉 ,说到底,就与爹爹从父母之命娶了他人有关,如今这原配的侄儿 居然自己跳到了我面前,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
我面上越发笑得婉转:“原来是表哥,表哥怎么称呼?”
那青年深深一揖:“贱姓徐,名景盛,字茂德,号山泉,年二 十一,建康人士,家父……”
我满心盘算着好好整他一回,哪耐心听这呆子背家谱,一口截 断:“表哥寻我何来?”
徐景盛目中尽是颠倒之色:“姑丈来了,命我来请妹妹山庄相 会。”
我点点头:“表哥一人上山的,如何识得这路途?”
他痴痴答:“山庄有位妈妈指引。”
我心下有数,父亲来老头是一向不见的,父亲甚至不知道老头 的存在,近邪是一向不客气的,父亲和他的随从别想听他说句完整 的话,只有好心的杨姑姑,看在当年相识的分上,倒有可能指引一 二。
那家伙还在傻站着等我有所表示,我眼珠一转,笑道:”那妈 妈爱开玩笑,表哥被骗了,你上来的路难走得很,我倒知道有段好 走的山路,红杏白杨,翠叶生辉,清幽又安静,别有山林之趣,不 如由妹妹带领表哥走上一遭?”
徐景盛眼中射出狂喜的光,急忙文绉绉施礼:“小生幸何如之 !!!”
我一笑,小生?幸何如之?你以为你在演戏呢,不过,很快你 就知道遇见我,是多么的幸何如之啊。
我采了朵野花,别在衣襟上,慢悠悠向山下走。
走到半途,遇见父亲和他身边一帮人,这次多了个和尚,我淡 淡给父亲施了礼,眼角向那和尚一瞟。
他微笑向我合十,缁衣素袜,头顶戒疤,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和 尚,年纪已颇苍老,行动间稳重舒缓,一派高僧气象,然而我却从 他冷静得渐至冷漠的眼眸里看见某些炽烈的决然的东西,如暗夜阴 火,在瞳仁里幽幽闪耀。
那深远而萧索,宁静而狂热的目光,我无法想象会出现在一个 人的眼睛里,我更为那幽幽火焰心惊,直觉这般费力掩藏的星星之 火,一旦爆发,是否可以瞬息燎原。
父亲见我打量那老僧,遂微笑道:“ 这是给我讲经荐福的高 僧道衍,深谙佛理, 学贯古今,我于道衍师傅处得益良多,今次 请他一同前来,见见我的爱女,怀素若有经义不解处,不妨向大师 请教一二。”
我微微一笑,走到一边,俯身去看嶙峋幽深的山崖:“满天神 佛,我是崇敬的,然我不读经义不谈佛,红尘多苦,忧患无穷,众 生挣扎苦痛难解,佛祖们高高在上,自坐他的莲花座,念他的不动 经,几曾悲悯?渡人不如渡己,待人渡不如自己渡,光明彼岸,天 不予舟,那只有泅水而行罢了。”
“阿弥陀佛”那老僧道衍突然高喧佛号,一双幽火流溢的眼紧 紧盯着我:“小姐心智天纵,见解超凡,竟是贫僧生平仅见。”
我略有些诧异的看他:“大师何出此言?我虽未呵佛骂祖有不 敬之语,但言中对佛祖也无尊崇之意,还以为大师要和我拼命来着 ,不想却得大师如此盛赞。”
道衍微微一笑:“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佛祖渡或者自己渡, 殊途同源,贫僧虽是山门中人,却也知不可拘泥于一言一道,若杀 身可成仁,则不惧血流漂忤。”
我挑眉一笑:“佛家精义,以慈以仁,大师此语却隐含煞气, 不似释子。”
道衍垂目肃容:“阿弥陀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胡虏区区 食血啖膻流浪之族,一朝挥戈,烈火燎原, 侵我中华垂百载,以 万里疆土为榻,弛眠其上, 以泱泱汉民为奴,呼叱其中,我浸淫 礼教千年之尊贵民族,竟以四等贱民之身,仰人鼻息,
腐朽败坏,以百姓为刍狗,重征厚赋,杀民求牧,哀鸿遍野 ,骨 肉流离,若非我太祖皇帝天命所归,起于微末,登高一呼而四方应 ,兵指天下,杀人得仁,如何能得今日我大明盛世百姓安居,如何 能还得我汉家河山太平天下?”
我看着这侃侃而谈的和尚,博学,锋利,眉目飞扬,俯仰间自 成风流,竟似位饱学儒生更多于有道高僧,然而那般奇特的风骨, 更令我觉得满眼的不搭调,仙风道骨皮相,热衷争斗心肠,明明口 吐莲花不动如山,可怎么看怎么觉得骨子里透着邪气和疯气。
父亲每逢来山庄,总是带了不少从人,我没兴趣问他的身份, 想来是朝廷高官之流,或者是个将军,以他高大身形,凤目浓眉的 堂堂相貌,做个武将,上得战场,倒很是个漂亮架子。
这回带了这个古里古怪的和尚,听那口气还颇得倚重,和尚能 做什么?就算杀气不同常人,也不过纸上练兵,难道上阵念经,教 化得敌人们都跪下弃械投降不战而逃吗?
和尚似是知道我心中腹诽,澹然一笑,一副心动风不动的清心 寡欲样,我正想捉弄几句,却听父亲笑道:“且莫急着斗法,一起 山庄歇了说话,咦?”他向我身后张了张“怎么景盛没和你一起? ”
我惊讶:“景盛?景盛是谁?为何要与我一起?”
父亲浓眉皱起:“景盛是你表哥,奇怪了,先前我命他上山找 你来着,你们没碰见?”
我盯着父亲,慢慢道:“我不记得我有什么表哥,父亲忘了, 我娘是独女。”
父亲的神色有一刹的尴尬,随即轻咳一声,又恢复慈和的神色 :“是我说错了,他是你大娘的侄子。说起来也是你表哥。”
我转头去看山顶的苍松,那松下,有娘的衣冠冢:“大娘?” 我的语气里有深深的漠然:“恨未识荆。”
父亲眉毛一挑,一丝怒气掠上了眉梢,忍不住便要说什么,却 在遇上我的目光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自顾转了话题:“奇了,景 盛明明上了山,如何没和你一起。”
我满不在乎笑道:“许是贪看山景误了路,又许是公子哥儿身 子娇弱,爬不动山,躲哪儿歇去了,这山中没猛兽,也无外人,不 至于有什么危险,我们先下山,说不定半路就遇见他了。”
父亲听我说得有理,点点头应了,道衍却目光一凝,盯着我的 眼睛:“小姐如何得知景盛少爷是身子娇弱的公子哥儿,莫非您先 前已见过他?”
父亲听到这话,本已转身,立即回过头来看着我,我心中一奇 ,暗想这和尚倒精明得很,面上却淡笑如常:“以我父出入随从, 自是富贵身份,夫人的侄子,又怎么不会是公子哥?公子哥四体不 勤五谷不分,又怎会不娇弱?”
冷笑一声,我又道:“何况,夫人家族若非极其显赫,我又怎 会被弃之他府寄人篱下,长至十岁方得见生父?”
父亲听我语气讥讽,脸色渐渐紫涨,环顾四周,见属下充耳不 闻却又略有尴尬的神情,不由怒气上涌,狠狠瞪了多嘴的道衍一眼 ,当先快步向山庄而去。
我冷冷一笑,挑衅的看向道衍,和尚,多嘴多舌必自毙,今日 教你一个乖,以后见了本小姐,便知该收口时便收口了。
道衍却也不生气,似笑非笑向我一礼,大袖飘飘,转身而行。
直到回了山庄,一路上也没见徐景盛身影,父亲有些焦急,命 人四处去寻,我心中暗笑,也不去管它,自抱了一篮果子点心去一 边歇着。
近邪懒懒坐在庭院中,弹起一颗栗子,悠悠的飞上高空,再悠 悠落下,四条围着他等着吃栗子的傻狗便一刻不停的跟着张望起落 ,四只狗头跟着栗子一晃一点,整齐如一。
我弹出几块糕点,直直落在狗头上:“阿大,阿二,阿三,阿 四!”
几只狗立即谄媚的奔我而来,我指指脑袋:“不许掉!不许停 !否则没饭吃!”
狗们僵着脖子,奔得越发稳当,糕点在狗头轻晃,却始终不落 ,看得父亲和属下们,瞪大了眼,满脸想笑不能笑的表情。
〔正文:第十二章 且别云山下红尘(三)〕
这是我和近邪无聊时搞的把戏,说是怕老头哪一天折腾完家产 我们就带了这几只身怀绝技的傻狗去江湖卖艺,不愁没饭吃。老头 气得要吐血,他费劲心血在边疆寻来的绝顶名犬,竟被我当成野狗 耍弄,可惜了堂堂绝世的似狐而小,黑喙善守的青犴胡犬。
父亲毕竟是个人物,惊奇神色一闪即逝,礼数周全的向近邪行 礼:“先生近来可好?”
近邪躺着不动,眯眼看着远方天际云卷云舒:“哼。”
父亲继续微笑:“先生好似清瘦了些?”
近邪换了个睡姿,背对着父亲:“哼。”
父亲身边的几个精悍人物见近邪如此无礼,早已勃然作色,却 被父亲伸手虚拦,又笑道:“先生,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
近邪动了动。
父亲脸色一喜。
然而近邪仰头,把那颗终于落入自己嘴中的栗子吃掉,也不知 是对大失所望呜呜低咆的狗们还是对父亲,再次“哼!”
父亲窒了一窒,脸色终于有些变了,我冷眼旁观,正在考虑要 不要把总是碰壁的父亲的拉倒一旁去,他永远不明白,近邪是不可 能给他好脸色的。
可惜还没等我想清楚,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跨前一步,怒声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燕……我们老爷说话!!!”
近邪这回连哼也懒得哼了,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我看着他的 姿势过于安静,偏头望望,果然,他睡着了。
睡着的近邪,还真是无邪哪……
我一个劲对着近邪感叹他入眠时分外年轻光洁的容颜,顺便考虑是不是问他有无使用养颜妙品,全然没发觉场中气氛诡异。
突然有光刺入我的眼,我皱皱眉,转头看见那个脾气火爆的男 子,挥着柄亮得吓人的刀冲上来,蚕眉竖目恶狠狠:“士可杀不可 辱,你辱我主公在先,又辱我朱能于其后,纵使你武功盖世,今日 也要和你拼上一拼!”
我看着那朱能,高伟魁梧,眉目间有酷厉之色,那种隐隐铁血 杀气,竟像是百炼沙场征战得来,使的武器也是武将常用的沉重的 厚背金刀,抡起来虎虎生风,看起来,很狂猛。
暗暗叹了口气,我拈了只果子在手中,预备需要时照顾下这个傻大个子。
近邪始终没起身,好风细细鼾声微微,大方坦然露着后心,姿 态狂妄而轻视,朱能自然愤怒之极,大喝一声跃身而起,金刀舞出 漫天炫目金光,呼啸汇聚成偌大的光圈,翻涌滚卷中,烈火罡风般 直向近邪罩去。
“哧!”
仿佛流电飞光,一道锐而细的风声穿堂越室而来,轻而易举穿 透这密密光幕,那一线银亮如凤舞飞天逆风而行,转瞬刺破那极盛 的光华灿烂的金光,那气机过于强大,竟生生将光芒宛如实质般, 分成两道金色的墙,然后夺的钉在重达数十斤的金刀上,巨大的力 量竟将金刀撞得向后直直飞退,激起猛烈的风声,因为过于迅速, 金刀所及之处,刀风将四周躲避不迭的人们,发丝纷纷割落,坠落 一地黑发。
那银丝般的细微物件最终将刀钉在庭中一株古树之上,发出叮 的一声,如鸣珠溅玉,泉吟山间,煞是好听。
我转首,向那银丝飞来方向一笑:“艾绿姑姑。”
众人正刷刷转头去看能够撞飞金刀的那物是什么,听到我这一 声,又都齐齐回头去看。
然后便是一片沉默。
那廊下,姗姗走来的女子,淡青衣裙,素眉雪肤,眼波似朝阳 初升时照着的一潭碧水,波平浪静时也碎金流彩,光耀非常,周身 上下毫无缀饰,惟发间一枚珠钗,珠却是罕见的深海明珠,幽光闪 烁,衬着她堆云乌髻,越发缎子似莹润滑亮。 我见众人眼中皆有惊艳之色,包括我那个稳肃深沉的父亲,只 是他的目色里有些回忆与怀念的神情,看来略略伤感和迷茫,看见 这样的神情我心里一软并一恸,我知道他想起了谁,而他也应该, 想起她。
艾绿姑姑,是娘的远亲,也是娘的闺中密友,她和娘,虽不十分相像,但有三分神韵相似。
艾绿姑姑对我一笑,也不理会众人,自去了那树前,将那穿透 撞飞的物件取出,金刀立时哐啷一声跌落地下,此时众人才发现, 钉住并以巨力撞飞金刀的,竟然仅仅是一枚连着银丝的细细长针。
此时众人的目光已由惊艳变成惊叹,以针入刀,带飞一丈之地 ,这需要何等样的腕力和臂力!
我嘴角掠过一抹轻蔑的笑容,艾绿姑姑终究是善良,抢先出手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真惹得近邪出手,还想完整着回去 ?
父亲沉着脸,令一脸震惊茫然之色的朱能自去拣回武器,又向 艾绿姑姑行礼,谢了她手下留情。
艾绿姑姑澹然看着父亲眼睛,一抹讥诮的笑容出现在她唇角: “不敢当阁下重礼,莫折杀了我这山野贱民。”
父亲恍若未闻艾绿的讥讽语气,他想必心知山庄诸人对他皆有 恶意,虽不知缘故,但他素来是个心怀广远之人,知道事不可为, 干脆直接转向我:“怀素,爹爹此次来,是想带你去北平的。”
此言一出,艾绿立即转过脸来,刚从内室走出的流霞寒碧杨姑 姑也睁大了眼,连一直熟睡的近邪都微微动了动。
我皱皱眉,仰头看向父亲,声音清冷:“为何?”
父亲满脸慈爱的看着我:“怀素,你十七岁了,瑰姿逸态,少 有人及,本是绝世品貌,怎可在这荒山野岭虚掷了青春?为父深知 亏欠于你,如今你已长成,更不能误了你的终身,这就带你去北平 ,为你择一门佳婿,永享富贵安宁,为父将来,才有面目去地下见 你娘啊。”
我微微一笑:“您还是多想想将来和大娘相守地下的事体吧, 至于娘,”我拖长了声音:“她未必想看见您呢。”
话音冰珠般掷出,字字棱角分明,击打在父亲雍容英俊的容颜 上,父亲满脸的温暖神色立时冻结,神色飞速变幻,忍了又忍,终 于冷声道:”怀素,这是你该和爹爹说的话么?”
“哦,”我满不在乎的草草施了个礼:“怀素无知,不知道爹 爹不爱听这些话,下次一定改过。”
父亲定定的看着我,良久,深吸口气,苦笑道:“本来还想和 你说件事,不过我想我说出来你也不会让我舒服,我也不说了,你 且告诉我,愿不愿和我去北平。”
我转目去看我的真正的亲人们,她们神色宁静的看着我,似是 对我的任何选择都乐意接受,我想了想,道:“今日已晚,你们终 究要住一夜的,明日我再给你答复吧。”
父亲点点头,听到天色已晚几个字,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问 道:“去寻景盛的人呢?怎么还没有消息?”
正说着,庄门前传来喧嚣之声,不多时,几个侍卫搀扶着徐景 盛慢慢走了进来。
我一见徐景盛,忍不住嘻的一乐,刚才若还是只瘦鸡,现在就 是只瘦泥猴,质料华贵的银朱锦袍已经被泥水沾染得脏得看不清颜 色,脸上更是黑一块白一块辨不清眉眼,脚上的靴子掉了一只,露 出擦伤处处的小腿,另一只靴子也破得露了脚跟,白袜早已成了黑 袜,狼狈得不堪。
父亲惊道:“景盛,你这是怎么了?遇见猛兽了么?”
徐景盛浑身抖索着,看了我一眼,我坦然看着他,目光相接, 他浑身一颤,慢慢低下头去。
父亲尤在追问:“景盛,你怀素妹妹说没遇见你,你跑到哪去 了,怎么成这般模样?”
徐景盛听见父亲的话,身子又一震,然而还是没说话,我微微 笑着,等着他痛哭流涕的向父亲告状,是的,是我骗他某处有我喜 欢的稀品奇花,引他坠入矮崖,那崖是我小时候练轻功常来之地, 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对身强体壮的猎户也不致有伤害,就算徐景盛 瘦弱,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皮肉之苦。
只不过让他担惊受怕些罢了,我素来行事胆大,但绝非毫无分 寸,徐某不过轻薄,且是我厌恶之人之后,罪不致死,自然不会过 分。
这小子搞得这般狼狈,多半是惊慌乱跑所致。果然是个纨绔无 用子弟。
我自是不惧他告状,这呆小子,斗得过我么?
一旁的护卫却已说话了:“老爷,我们是在北麓一处矮崖下寻 到少爷的,少爷没受什么伤,只是受了惊吓。”
父亲目光一闪,浓眉深深皱起:“景盛,你上山的路是在南麓 ,纵然遇不见怀素,也不当在北麓失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说 着看我。
我面色不变,微笑依然。〔正文:第十三章 且别云山下红尘(四)〕
徐景盛抬起头来,又看我一眼,飞快掉转了目光,期期艾艾的 终于开口:“姑姑姑丈……不不不是……我我贪看山色,走错了路,又 被山兽吓得失足…才才掉到崖下的,不不关妹妹的事……”
我挑起眉毛,好笑的发现这家伙一紧张就有点口吃,却也颇感 动他宁可牺牲自己自尊也不告发我的心意,看他那泥水淋漓的模样 ,想起崖下有泥潭,前日刚下了雨,这家伙确实也够倒霉的,淡淡 的怜悯升起,遂笑道:“别尽站在这盘问了,徐公子受了惊,还是 早点收拾干净休息吧。”
当下安排众人住下,一番忙碌,等到诸事已毕,已是深夜。
我向父亲问了安,自进了房,转眼又转出来,手里提了一壶酒 ,轻轻掠过院墙。
今夜月色极明,风很幽凉,提气御风而行时,柔软的衣角如肌 肤,摩擦过我的脸颊,我把气息调匀,身体越发轻盈,如叶般随风 翩跹,再悠悠落于一地银霜之上。
这是山庄后院,石桌圆几,碧池残荷,层层花树重重月影里, 近邪躺在树梢,懒懒举杯,向天一敬,酒到杯干。
树下桌旁,老头抱了个盒子,喃喃道:“我舍不得……我舍不 得……”
我大为感动,上去给他捶背:“外公,知道你舍不得我,也不 奇怪,我这么温柔善良恭谨纯稚……”
老头抬起头来看我,目光涣散,痛心绝伦,手中盒子抱得死紧 :“……我还是舍不得……”
我看着他,皱起眉,不太可能吧,这老家伙会对我这么温情脉 脉?他向来只会对他的密室丹鼎露出这种恶心神情吧?
眼光落到他手中抱着的盒子,黄杨木,双层镂空雕刻,山水人 物细腻逼真,是个好物件,心中突然一动,慢慢笑道:“盒子漂亮 得很,送我的么?”
老头满面不舍:“近邪逼我拿出来的,这不肖弟子……我舍不得……”
果然!我大怒,捶背的手猛一用力,老头哎哟叫了一声,怒道 :“都不是东西,欺师灭祖残害忠良,为了点身外之物,对你外公 下这狠手!”
我嗤笑:“算了吧,虽然你说你早年游历山川无意获得了武功 秘籍,后来却因为忙于一件大事耽搁了练功,只将它传给弟子们, 自己未有所成,但你这许多年好丹药吃得和糖豆似的,早已伐筋洗 髓,你会在乎这点小力气?”
老头无言可答,扭头不理我,我手一伸:“拿来。”
“拿什么?”老头装傻。
我微微笑,将手伸到老头鼻子底下:“听说你脾气虽然坏了点 ,但说话一向是算话的,我记得我小时候,你说过,将来我若下山 ,你就将山庄三宝相送,助我游历江湖,这话,你忘了,我可记得 清楚。”
老头瞪着我:“我记得我说的那时候你在睡觉。”
我仍然笑,故意略略多了点凄凉:“你莫忘了,当时我刚丧母 ,一人来到陌生地界,纵使我信任近邪,也只勉强能算见过一面, 稚龄幼童,自觉孤身一人天地飘萍,便是睡觉,也要睁着只眼睛的 。”
老头突然沉默了,连一直和老天拼命拼酒的近邪也微微顿了顿 。
半晌,老头咕哝道:“这丫头记性倒出奇的好。”摸了摸盒子 ,万般不舍的慢慢递过来:“算了,大丈夫丢宝丢则丢耳,不过身 外之物嘛。”
我笑着接过来,大大方方顺手搁在桌上,不理嘴上说得痛快的 老头左一眼右一眼流连不去的目光,问他:“怎么就猜到我会同意 下山,连东西都准备好了?”
老头捋须一叹,目光明朗,这时候方才显现出他暴躁脾性下深 藏的绝世睿智:“你这丫头,当外公白长了眼睛么?你看起来和缓 淡漠,骨子里却恣肆飞扬,智慧心机无一有缺,冷静缜密更是少见 ,区区俱无山庄又怎能困住你一生?你是注定要凤鸣天下的,更何 况,你虽然没问过,但你想必对你父亲的身份心中有谱,你还一直 为你娘的事耿耿于怀,想着终有一日要讨回这笔账,偿你被弃之恨 ,偿你母亲凄凉死去之怨,你又怎会不下山?”
我沉默,想起七年前那一夜,月色惨白,遍地开着紫色血花, 血花里我美丽而绝慧的娘,一分分惨然的死去,死之前受尽挣扎痛 苦,就为了那个负了她,弃了她的她爱的男人,她一生明慧,立于 绝顶俯视人生,却最终因堪不破情关而身死,这么多年,午夜梦回 被往事惊醒时,我常对着一室空风,泪流满面问她:“值得吗?何 苦来?”
老头深深看着我:“你娘的死,使你封闭了自己,自此你的笑 或哭,都已不是本来,你以为自己面对过这样的痛苦,这一生终于 学会冷心冷情,你告诫自己不要重蹈你娘覆辙,你以为自己也成功 了。”
我扬起睫毛,看着外公:“我是成功了。”
老头一笑:“怀素,多说无益,我只能提醒你,你和你娘一样 ,虽冷冷远离世人,然内心温暖,虽漠然相向,然深情无限。”
我不说话,自转头去抚摸那盒子,听见老头微微喟叹:“怀素 ,山庄三宝虽是奇物,然正因如此不可多用,更不可炫示人前,用 法我已写在盒内,需要时,你再开启吧。”
顿了顿,他道:“我累了,先去歇了,明日你自去罢,今夜就 算给你饯行了。”起身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怀素,你将如何 对你父亲?”
我一怔,茫然,这个问题我想过,可我始终不知该给自己一个 什么样的答案,娘的悲凉一生乃至她的死,是父亲的错,可父亲是 她所爱的人,她心甘情愿,我有什么权利去代她索债,更何况…… 老头的声音淡淡传来:“更何况,怀素,记住,他是你父亲。”
我震了震,抬头,见外公已大袖飘飘走远,月光下他背影挺直 而萧索,虽无老态却略有凄凉,我恍恍惚惚的想,他总在送别,女儿,孙女,而我们,总是别无选择的,离他而去。
〔正文:第十四章 且别云山下红尘(五)〕
身后传来酒壶落地的声息,近邪一壶酒拼完了。
夜色里他的白发银亮如一轮新月,冷玉似的刚硬挺秀容颜淡淡 生光,烈酒也未能为他的苍白着色,他依旧冷漠得如同一尊玉石。
然而他看我的眼光却难得的有了情绪,我费力的辨识出那是怅 然。
“怀素,你长大了。”
我瞪大了眼,不能相信近邪也会说出这么温情的“废话。”
但凡不是必须出口的话,在近邪的感觉里,都是废话。
“你娘当年离开你外公,也是这个年纪。”
我心中一恸,离开我外公,也是离开,青梅竹马的他吧?
此时的近邪,彼时的近邪,该有多少承载不了的落寞与悲伤?
近邪却是沉静的,隔着这么近那么远的距离看着我,可我却觉 得,他透过我,看向了另一个在他心中永如仙子的一代红颜的笑靥 。
我取过酒杯,斟酒,满饮,轻吟:“自洗玉杯斟白酒,月华微 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
微微一笑:“师傅,我会回来的,你等着我。”将剩下的酒扔 给他,拍拍手,头也不回潇洒离开。
听见身后有人轻轻一笑,竟似近邪声气,我惊讶回头,却见他 抓着酒壶正往嘴里倒,以为自己听错,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是近 邪、自己怎生也这般为外物牵扯心绪了,难道离别果真令人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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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回去,夜凉如水,沉寂黑暗的山庄丝声不闻,惟有我的衣 袂带风声和细微的呼吸……
我突然停住脚步。
不对。
不止我的,在我附近,西北方向,还有一个控制得很好的呼吸 声。
我转头,目力凝聚,西北方向,正是丹房所在地。
正欲赶过去,却见后院小花园里突然腾起一条黑影,苍鹰似一 飞冲天,瞬即在半空一个优美的转折,头下脚上,直扑丹房。
看那柔韧的身姿,正是近邪。
我立即停下欲起的身形,能节省力气是最好,近邪出手,我哪 还犯得着多事。
近邪身法如流电,转眼便到了丹房,五指弹开,真气内蕴,阴 柔刚猛交融为一的气机牵引,使周围的景物都似微微变形,宏大掌 力瞬间笼罩了整个丹房,意图要把这夜客逼出。
我看出近邪毫无轻敌之心,毕竟能够通过山庄内外机关阵法到 达丹房重地,来人定非小可。
但黑沉沉的丹房依然没有动静,我有些奇怪,难道那人见近邪 武功惊人,知道事不可为,打算束手就缚了不成?
正思量间,却见丹房东北角,一道身影直直升起,看似不快, 却转瞬便到了近邪身侧,一手拂出,直指近邪颈后风池穴。
我目光一缩,好厉害!
竟然在夜色中,近邪掌力笼罩下,一眼看出他掌风笼罩的唯一 一丝缝隙就是东北角,甚至出手便直奔近邪耳后命门,竟似对他武 功了如指掌。
近邪很少游历江湖,他的武功命门不可能有人知道,如此说来 ,便是这人目光精准,善于从敌人身形中瞬间找寻破绽弱点,如此 智慧机变反应,几乎可谓绝顶了。
此时那人已和近邪斗在一起,我隔得远,看不清他容貌,然而 那人一身银色长衣,在月下闪耀迷离波光,身姿柔软而不失优美, 迅捷而不失风雅,每一举手投足,都飘逸如仙悠然似舞,苍黑屋脊 上,一轮圆月里,他身影飘荡如若无骨,直似要飞入那金黄月华中 去,竟是曼舞如风中幽兰,长袖卷天地生香,绝俗脱尘的神仙风姿 。
我吸一口气,几乎有些痴迷的看着那人的身影,武技一道,以 刚以强,纵有小巧阴柔之术,其本质依然是武力取胜,因此难免练 到最后,形态刚硬骨骼变形,我几乎从未见过谁能把武功练得这般 美丽,竟是如诗如画的风华意境,令见者目眩神迷心动神摇,此人 还是个男子,若是换了绝世美人来练,不知道要怎么的颠倒众生?
可惜,此人虽身法令人惊艳,风采使人惊叹,论内力武技,终 究不如据老头评价已独步天下的近邪,斗不多时,便见他腰肢一折 ,突然断了似的从近邪身侧一滑,以诡异的角度滑了出去,转眼已 滑出三丈开外。
我笑笑,顺手在旁边果树上摘了枚桃子,扣在手心。
那人身法极快,浮云转瞬千里般一掠而下,就是我摘果子的时 间,他便已滑出了数十丈,将出山庄。
我内力一催,正要将果子掷出,却见一道淡灰幽光突然亮起, 宛似月色突分出一线,也似明月照大江清风拂山岗般,不知不觉间 远逸数十丈,瞬间到了那人身后。
光芒一闪即没,鬼魅般消失在那曼然的身影上。
我的心不知来由的紧了一紧。
纵身而起,打算去看看此乃何许人也,近邪即已伤了他,就绝 无可能再逃开。
刚掠上屋脊,我突然愣住。
只见那身影微一踉跄,却立即稳定如常,随即,双袖一卷,突 然平平而起,如同一只银色飞凤般,轻若柳絮,飘若流云,身姿优 美如破空一舞,飘渺超然,承载溶溶月色,飞越长空。
我眼见他看似缓慢却迅捷的消失于月色深处,不能相信自己的 眼睛,耳旁风声呼的一响,近邪已在身侧,虽然面无表情,然而我 依然从他眼底发现一丝惊讶。
我挑了挑眉,看着近邪。
近邪皱了皱眉,看着我,然后,哼的一声离去。
我知道近邪生气了,这许多年,他还没遇见过对手,今日被我 如此挤兑,以他的桀骜性子,定然迟早要找回场子来。
次日清晨,父亲早早的来问我,考虑得如何?
我顶着发青的面色,捂着嘴哈欠不断,昨晚为了避免女人们精 力过剩,告别的时候拉着我哭--我最怕这个,硬拉着她们打了 一夜的雀牌,又放水让杨姑姑赢了许多,一直杀到天亮,才放她们 去睡觉。
至于我自己,一夜无眠,又要花心思岔话题又要花心思送银子 ,真的很累的。
杨姑姑天亮的时候数着银子回房了,硬拉着寒碧流霞,临走的 时候有意无意说了一句:“小姐,包袱给你打理好了,你出门在意 些,不要只顾着淘气,我等着你送新鲜玩意给我们呢,比如听说那 个江南的什么花样水上灯。”
我苦笑,山庄的人,一个个狐狸似的,尾巴掀一掀,就知道你 要布什么迷魂障。
艾绿姑姑一向不多话,微笑数完了银子,一脸歉意的看着我: “辛苦你了,能输得这么恰到好处也真不容易……姑姑也 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拿着玩。”
我眉开眼笑抓过来,小心翼翼缠到自己手腕上:“谢谢姑姑, 我会记得给你买苏州最出色的丝线的。”
艾绿姑姑笑得和气:“我想最好不要指望你记得带丝线,如果 是点心糖食还可能些。”
现在我对着日光,反复转侧照耀着手腕上那条银丝,心情大好 ,对父亲的问话也稍稍减了些不耐:“跟你下山啊。”
父亲大喜,急忙命人备车牵马,生怕我半路反悔似的恨不得立 即出发。
事实上也没人出来送别,该说的该做的,山庄的人都在夜里做 完了,我想,这些奇怪的人,想必是不爱在阳光下面,外人面前, 表现自己最真的情绪吧。
简单吃了些东西,我爬上马车,挥挥衣袖,便离开了自己生活 了7年的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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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车子极其华贵,真正的宝马香车,舒适实用兼具,连车 夫都年轻清爽得很。
我拒绝和任何人同车,并对着那个一瘸一拐的徐景盛笑了笑, 他立即精神焕发的向父亲要求骑马下山,伤员既然都不计较,父亲 也无可奈何,自骑了马,随我下山。
到了半山,机关渐无,我微微一笑,从车厢里探了头出来,提 起裙裾,坐到车夫身边。那小子见我突然坐到身侧,吓得手腕都不 听使唤,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我侧头看了看他,轻轻取过他手中已快要掉落的马鞭,然后, 一脚将他踢下车。
那车夫惊呼未起,已利落的一个滚身而起,果然不出我所料, 是个练家子。
身后,惊呼与马蹄声同时响起,父亲及他的随从不知道发生了 什么事,都急急策马追了上来。
我扬头,挥鞭,感受急速奔驰时风吹起长发的舒爽惬意,夏末 清风里,我朗声长笑:“想他腰金衣紫青云路,笑我烧丹练药修行 处,我笑他封妻荫子叨天禄,不如我逍遥散淡四海住,倒大来快活 也末哥!倒大来快活也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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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快马驱策,不多时便到了山下,毕竟是四驾马车,父亲他 们如何追得上?我将马车驱进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山凹,马鞭啪的 挥出一个鞭花,笑吟吟轻敲车底厢,:“下面这位,天亮了,可醒 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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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狼论坛,给你好看!〔正文:第十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一路快马驱策,不多时便到了山下,毕竟是四驾马车,父亲他 们如何追得上?我将马车驱进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山凹,马鞭啪的 挥出一个鞭花,笑吟吟轻敲车底厢,:“下面这位,天亮了,可醒 否?”
没有动静。
我挑起眉,还在装样?以为我说着玩呢?早在我上车时,便发 觉这马车设计精巧,另有底厢放置杂物,大小正可容得一人,当然 会略微狭窄些,不过如果那位不请自来者擅长缩骨,自然不是问题 。
车底有隐隐血痕,想必是那人潜入时留下,我早已打定主意骗 走父亲这辆上好马车,自然不会声张,如今四野无人,正好攀攀交 情,说不定,还是“旧人”呢。
马鞭再次清脆的敲击在厢底:“喂,你不出来也成,那我只好 把车赶回山庄,请你看得上的人亲自相邀了。”
这次的沉默很短,稍倾,厢底有了动静,一只着银色衣袖的手 缓缓伸了出来,攀住了厢沿,我看着那只手,手指纤长,莹白如玉 ,即使是简单的动作也自成优美之姿,心中忽然一动。
那手微微用力,然后,我看见一人慢慢探出头来,他低着头, 不见容貌,然满头长发黑亮如缎,柔软披泻于肩头,然后,他抬头 ,对我温柔一笑。
那瞬间我觉得漫山的花都黯了一黯,漫天的光都亮了一亮,风 好像是从远山奔过来的,到了这里便累了,舒缓作舞,缭绕盘旋, 天地间很宁静,宁静里绽放出绝世的容颜之葩。
是他,昨夜丹房的不速之客,不曾想,竟是如此年轻的少年。
那少年笑眯眯,柔和如同春风的打招呼:“喂,你好呀。”
我看着他一边招呼一边风度宛然的从马车底钻出,银色长袍点 尘不染,优雅闲散得像是仙人下降,正款款自流霞飞云中微笑落足 ,以慈和而宽容的悲悯,高贵的踏上这一方尘世水土。
哪有半分马车底躲藏,辗转不得的狼狈苦楚?
心中一动,再一紧,突然有点茫然的感觉,仿佛这一刹,失去了什 么,又得到了什么,然而又不知那是什么.
却将那一丝奇特感受瞬间掩了,也笑眯眯:“你也好呀,不知 贵客光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继续笑,如月的风姿里带点妩媚般的害羞,然而却毫无女子 胭脂气,依然是魅而秀的气韵卓绝:“客气客气,原是我的不是, 不请自来,也未曾知会主人一声,还请小姐海涵。”说罢长长一揖 。
我甩甩马鞭,笑盈盈看他:“您太谦了--哦,马车底狭窄简 陋,不知可令贵客不适否?”
他笑,试探的看我:“倒也尚可…不过若能换个地方,也许更 好些。”
“哦…”我点头,沉思有倾,那少年微笑看着我,静静等待, 毫无不耐之色,半晌我才说道:“车底自然非待客之所,当请贵客 上车来才是。”
说罢故意顿了顿,等着看那少年急不可耐的上车,我眼尖,早 已发现他笑容下的疲惫之色,他受了伤,定然急需休整,我等着他 入我彀中,没料到这少年竟然定力非凡,听出了我语中未竟之意, 一动不动,眼底的微笑甚至深了几分,山风拂动他衣袂,他安静得 象尊雕刻于崖壁的美丽浮雕。
我突然有些索然和烦躁,瞬间失去了继续戏耍的兴趣,冷冷道 :“话虽如此,然你我素不相识孤男寡女,怎可陌路同车?何况此 间山路仅通一处,阁下定然是从那里便一路跟随到此,如此说来, 昨夜丹房恶客,便是你了,我不杀你,已是优遇,若再请你同车, 岂不笑话?”
那少年毫不动气,深深看着我,嘴角一抹魅惑的笑意:“看来 我还是低估了小姐。”
“我却不曾低估我自己。”我笑,马鞭一指车下:“两条路, 任凭阁下选择,一是走下山,我知道你武功不俗,懒得费力气捉你 ,只好请你自便。另一条,你还是回到你刚才呆着的地方去,但你 必须把你的身份来意告诉我”
转目看了看四周,我笑吟吟提醒:“说明一下,此地机关甚多 ,以阁下之武功,若在平日,倒也未必畏惧,然而现在,要想凭两 条腿走下山,只怕不比昨夜从山庄中逃出来容易。”
那少年也四面看了看,露出一抹羞涩的笑意,点了点头,似是 承认了我的话。
我正等着他出语求恳或辩解,却见他一言不发,弯腰,掀袍, 低头,居然什么都没说,便再次钻到了车下。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那家伙乖乖钻入车下,连多余的话都没有, 不由惊叹,这少年,好坚忍,好耐力,极善审时度势,知事不可为 ,便不再作任何挣扎,并能在恶劣环境中选择最利于自己的一条路 ,刚决果断,毫不以自尊受损为念,更不逞丝毫匹夫之勇,竟是对 自己也毫无怜惜,好狠的心性。
打了个寒噤,我心底突起杀意,这人绝非普通人物,瞧他行事 ,当是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之人,此人夜入山庄,是友非敌,今日 若为我轻纵,日后怕是个绝大祸患,我怎可为一己玩笑之心,便放 虎归山,为山庄带来麻烦?
然而想到他初见时那一笑,温柔而羞涩,明朗而纯净,虽知道 这人绝不可能如表面这般人畜无害,然而总不忍将这般水莲似的微 笑扼杀,再说,只为夜入山庄便伤人性命,似乎也过了。
我这里沉吟为难,那少年却心思通灵,似是猜知我用意般,在 车底轻轻道:“小姐无须多虑,我擅闯贵地有错,却并无恶意,只 是家中有人伤病缠绵命不久矣,在下多方寻觅良药而不得,无意中 听说此地山深处有一神秘山庄,庄中人妙擅歧黄之术,且炼制灵丹 无数,为救人性命,无奈之下,只能行此下策,夜入贵庄。还请小 姐恕罪则个。”
我哦了一声,随口道:“敢问贵姓,仙乡何处,如何得知此处 有丹?”
那少年有回必答,合作得很:“不敢,在下贺兰悠,非中原人 士,久处边疆,至于从何处得来信息,当初告诉我此地的人于我有 莫大恩情,且我亦已承诺不泄露他的身份,君子千金一诺,还请小 姐原谅。”
“千金一诺嘛,也许,君子嘛,未必见得。”我笑意盈然:“ 可见过车底君子梁上先生?”
贺兰悠沉默半晌,突然轻轻一笑:“身处车底而风骨不改,偶 然梁上为相救亲人,纵小姐不屑,贺兰悠却是问心无愧的……”
我心底一动,然而听得他语声虚弱,渐至低无,不由一惊,马 缰一勒,纵身跃下马车,便向车底看去,果然那少年蜷缩在底厢, 脸色霜白,已然昏迷。
我微微踟蹰,然而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终于还是伸出手去,将 他抱进车厢,这少年看似清瘦,然因为练武的关系,分量并不轻, 好容易把他折腾上了马车,早累出我一身汗。
暗恨自己做甚要戏弄人家,结果反而累着了自己,一边顺手取 过汗巾擦脸,看见贺兰悠额上细汗滚滚,不禁皱了皱眉,另取过一条石 青汗巾,也帮他擦了擦,想到刚才他俯卧的姿势,将他翻了个身, 果然,肩后一条伤痕深可见骨,一看便知是近邪的飞光箭的功劳, 那箭并不淬毒,却涂了外公密制迷药,中者骨软筋酥手到擒来,没 想到这年纪轻轻的贺兰悠,竟然在外公百试不爽的药物下坚持清醒 一夜,还能若无其事与我对答,真是个厉害角色。
难怪昨晚近邪难得惊异,他也从没见过中了他飞光箭而不倒的 。
我自然有解药,想了想,却只给他喂服了一半的分量。不多时 ,果见他悠悠转醒,我抱膝看着他,见他几乎在清醒的那一刻,眼 神便立即转为清明,正平静而审慎的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不由心 底暗惊,这少年,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又是什么样的险恶 环境,使他具有了这般的警戒与自控能力?
很快,贺兰悠便发现自己体内麻药并没有解得完全,不由苦笑 看着我,我回视他:“我没有理由要为你解开药力。”
他笑笑,很诚恳的附和:“是的,我也觉得。”
我心中一乐,这倒是个妙人,看来接下来的行程倒不算无聊: “山庄的麻药很特别,药力不会很快消散,当然你多等月余自然也 就消解了,可这段时间内是不能动武的,你想必不会想面对这样的 情况吧?”
贺兰悠语声轻轻:“当然不想。”
我很满意的看着他:“你也知道,无功不受禄,我给你解了一 半的药力,是为了证明我有能力治好你,接下来,你是不是该有所 表示呢?”
贺兰悠是那种连苦笑也分外好看的人,越过竹帘的阳光分割成 细细的线,摇晃着映在他脸上,越发的眉目荡漾:“在下身无长物 ,也实在不知小姐喜欢什么,但只要小姐开口,在下绝无不从。”
“很好”,我愉快的看着他:“我对你的武功很感兴趣,你教 我吧。”#--iCMS.PageBreak--#为什么没奖励?发这么幸苦反而还被扣了...本人第一次发 提醒就一下就行了 还扣 郁闷 不加我也懒得发了..没酬劳的活我可不干#--iCMS.PageBreak--#[ 燕倾天下 内容简介 ]
那时节,天下倾,那时节,星霜变,那时节,血染金銮断红绡,那时节,锦瑟华年醉明月,转瞬间,燕过也,一帘深秋,悲歌未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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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一生,遇见你,是因为那年的春风忘记遮掩了彼此的气息,以致于在茫茫人海里,我不能不转身,对上你若有所悟的回眸。
那么让我记得你,从总角黄髫至白发耄耋,每一个昨日都比今日更为分明,如同就那端砚徽墨,宣纸湖笔,铺开紫檀案几锦绣长卷,每一落笔,都白纸黑字,淋漓鲜明。
这一生与你一起的日子,是欢歌,是清词,是杨柳碧波间抚琴一曲,一个音符一朵桃花。
而与你别后,草成的新赋,句句,悲凉在骨。
从此后,谁伴我,遥寄耿耿星河,年年钟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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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难之役,谁于其后运筹帷幄?乱世英杰,深颦浅笑痴心谁付?皇室恩怨,孝义情仇谁能两全?爱恨难明,是耶非耶谁共明月?这浩荡长风,锦绣天下,江湖跌宕,宫闱妖火,一遭遭走过,最终,抵不过心爱之人,倾城一笑。
且看烽烟红尘里历史的面纱背后,大明无名公主,一生夭矫绝艳。
〔正文:第一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一)〕
西平侯府,藏鸦别院,是我幼年记忆最深刻的地方。
藏鸦这名字是娘亲起的,娘亲根本无视这名字古怪不雅,执拗的坚持,并在面对很多人疑问之后不胜其烦,干脆用自己那漂亮的柳体,大大的写了这园名,挂在月洞门正中。
我无数次抗议娘亲,这样的名字很惹人笑,难道这园子里藏了很多乌鸦?难道里面的人都是乌鸦?
娘亲不理我,她只是忧愁的望着某一个方向,喃喃吟诵一阙词:“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或者悠悠叹息:“玉颜不及寒鸦色,犹见昭阳日影来,柳密可藏鸦,昔人今何在?绝色无盐,百年后都不过一抔黄土,名字美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淡淡晚风里,娘亲冰绡缟袂,素带随风,纤巧细弱似欲飞去。
我不懂,尤其害怕娘亲每逢此时眉宇间的浓浓哀愁,便不管不顾拉了她去后园里玩。
比起诗词,我更爱的是后园的蛐蛐儿,金龟子,天牛,黑背上有鲜艳斑点的小小虫儿,和满地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开遍一年四季,五色斑斓,锦缎似的一大片一大片,阳光照上去灿烂得眩目,最重要的是,娘亲容许我玩泥巴,在草地上打滚,甚至可以睡上那片总是很耐活很肯长的鲜花。
舅舅有一次用微带嗔怪的语气埋怨娘亲,为何不许侯府花匠打理这方花园,而任那花杂生,任那草疯长,虽然繁盛鲜艳,却总少了一分侯府应有的尊贵谨严气度。
娘亲却淡淡的笑,轻轻抚摸我玩得长发披散的脑袋:“怀素喜欢,若是象你们那大园子那般端整,这丫头总嫌滚起来不痛快。”
舅舅怔了怔,英气的长眉突然高高扬起,黑而锐的似要飞到天上去般,我担心的盯着他看,很担心舅舅的眉毛从此便飞走了。
眉毛却最终安稳的落下来,舅舅笑得开心:“我说怀素这丫头怎么从来不去瑞园玩,原来是为这个,丫头,你不早说!”手一挥:“来人!”
下一瞬,精干而冷漠的刘成叔叔就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眼前。
刘成叔叔总是鬼魅般跟随在舅舅身后,你可能看不见他,但只要舅舅呼唤,他就能立刻出现,有呼必应百试不爽,我经常错觉,哪怕舅舅一个人站在一间屋里,手一挥,刘叔叔也会立即从地上冒出来的。
见到舅舅的刘叔叔总是一个表情,抿唇,敛眉,微微弯腰:“请侯爷吩咐。”
舅舅站在夕阳昏黄的光影里,锦衣玉带,乌簪翠佩,高大而英挺的身影流露睥睨万物的气度,他甩甩袖子,干脆如同甩落一片残缺的阳光:“三天之内,哦不,明天,就明天,你负责把瑞园变得和这里一样,过时以违军令论,斩!”
我被那个平淡而杀气自生的斩字吓了一跳,呆呆的去看可怜的刘叔叔,他正顺着叔叔手指看向我们那个糟糕的”园子“,很了不起的是,他居然一点惊讶或畏惧的情绪也未曾表现,还是那个万年不变的表情:“属下遵令。”
我叹了口气,王府的花匠们今晚要遭殃了。
舅舅笑嘻嘻的蹲下身:“丫头,这下你没借口不去主宅玩了吧?你哥哥们都很想念你呢。”
我撇撇嘴,舅舅的四个儿子,春,晟,昂,昕,春一向看我是个小丫头片子,见了面总是装大人似的摸我头,怎么会想我?昂不在家,学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晟嘛,想我倒也有可能是真的,不过千不该万不该,舅舅不该骗我昕想我,笑话,他要想我,天下的蛐蛐都不会跳了。
舅舅也是的,当我是小孩子么?
心里腹诽,面上依然笑成春花也似:“好啊,改日去给舅舅舅母哥哥们请安。”
舅舅大笑着应了,我不知道他高兴什么,娘亲却在一边微笑皱眉:“英哥,你太宠着怀素了,你那瑞园,奇花异草,葳蕤华盛,享誉各公侯府邸,听说也是嫂子珍爱,怎么可以为这疯丫头就毁了?”
已经准备转身的舅舅听到这句话突然回头,他刚才飞扬的笑容已消失了,深深看着娘亲:“千金万银买不来痛快,如果我的宝贝侄女在我这西平侯府不能快乐的长大,不能尽情享受儿时时光,我要这奇花异草,华盛葳蕤又有何用?”顿了顿,他缓缓转过头去:“舞絮,我无法帮你争得本属于你的幸福,但我希望可以为你的女儿尽量多争取些。”
空气突然沉默了下来,我悄悄抬眼去看娘亲,她并没有如我所想的流泪,只是怔怔遥望着那个方向,沉默良久。
舅舅很快走了,他总是很忙,娘亲却依旧坐在亭中,看天边浮云飞卷,变换无穷,我不知道娘亲看见了什么,却愿意陪伴她此时的宁静。
夜色降临时,娘亲缓缓携了我往回走,她依旧一言不发,高昂着优美的脖颈,腰背纤直,我看着月影里她银白缎绣菖蒲纹的领口里半掩着高贵而忧伤的容颜,和悠悠拖过柳木长廊的宽长的白底紫色兰草裙裾,突然害怕她会永远这般清冷而孤绝的走下去,直至走入那片金黄明亮的月色里。
夜风冉冉的起了,风里响起凉凉的叹息,我听见娘亲的声音很近亦很远:“怀素,答应我,这一生,一定要为自己勇敢的活。”
隔两日我赖不过娘关于遵守承诺的暗示,乖乖梳洗打扮,准备去主宅请安。
一身粉罗裙,两髻缀明珠,我还未成年,娘亲也不爱给我花花草草的装扮,只命伺候她梳妆的杨姑姑给我挽了两个可爱的小髻,缀上父亲命人送来的南洋明珠,莹光闪烁,滑润明亮,衬着我乌黑如缎的发,倒也美丽。
杨姑姑仔细的用嵌宝牛角梳给我理直了发,就着八蝠铜镜照着我左看右看,目光里满是欣羡:“夫人,小姐丽质天生,容颜明艳如姣花照水,虽还未长成,但容老奴说句放肆的话,以老奴数十年来阅人之经验,只怕将来比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娘亲正低头读一本东坡词,闻言也不抬头,只淡淡道:“是吗?我倒宁愿她平庸些,笨些,如此也可得上天之怜,谋些平凡人的福分。”
杨姑姑目光一闪,婉声道:“夫人说笑了,夫人身份高贵,小姐出身不凡,注定此生富贵荣华,福寿绵延,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贱命,如何能和夫人和小姐比?”
娘微一挑眉,放下了手中的书,定定看着微笑的杨姑姑,嘴角慢慢掠出一朵奇异的笑:“你这老物,今日是怎么了,素来也不象是个俗人,怎么今儿说这一堆混账话?”
杨姑姑微微福了福,笑意里有淡淡的担忧:“夫人说笑了,说起来也是有缘故的。”
“哦?”娘对关于我的事,总是好奇心要多些。
“前几日遇见侯爷夫人房里的意映,她和我说,听得夫人和侯爷商量,说小姐也渐渐长大了,出落得洛神也似,令人见之心喜,倒让她想起晟少爷和昕少爷住得离别院近,年纪小时起居不避倒也不甚要紧,如今倒要分外留心些,莫要因心思粗疏,坏了小姐清誉,影响她日后终身,倒是罪过了。
杨姑姑一边说,一边连连向我看了几眼,见我专心拨弄娘亲妆奁里的各式首饰,好似根本未曾注意她们说了什么,才放心的说下去。
我举起一支珐琅缀流苏珠钗,觉得颜色斑斓的好看,笑嘻嘻的簪在了自己的头上。
听见娘声音淡漠:“她担心什么,我自然知道,她是怕堂堂侯府公子和我们这来历不明的野女人过于接近,辱了她沐家高贵门第而已。”
我往铜镜呵了一口气,想将它擦得更亮些,顺手将另一支蔷薇水玉钗插在发上,铜镜里,正映着杨姑姑奇异里微微带着鄙夷的神色:“夫人,老奴始终不明白,您为何坚持不肯……”
娘摆摆手,止住了杨姑姑未曾出口的话,杨姑姑也是伶俐人,立刻住口。
娘笑得懒散:“世人于我如浮云,说几句闲话又算得什么?我便是我,怀素便是怀素,何须向那些人交代?即便永生不提她身世,这天下,又有谁能奈何我们分毫?”
铜镜里,隐约映出斜椅榻上的娘的神情身姿,松松挽髻,淡淡梨妆,清丽似雪,也傲然胜雪,昙花般一现即逝的笑容绽开于她玉肤樱唇,连室内都似乎亮了一亮,然而神色间总有种艳极盛开却又将瞬间凋零的凄然。
转目看见了我,却突然大大一怔,而杨姑姑已经忍不住惊呼起来:“小姐你……”
我艰难的转过沉甸甸的头,在几乎遮盖了我的小脸的满头横七竖八的琳琅珠翠流苏金银首饰间,露出个金光闪闪的笑容。“扑哧。”
刚刚进来给娘奉茶的贴身大丫鬟流霞,笑得差点将茶泼在了铺满月白锦褥的软榻上。
杨姑姑瞠目结舌的看着已经空荡荡的首饰盒,再看我满头的十数只金珠玉钗,十数朵各式珠花绢花,耳朵上的一边四个一边三个耳环,每个都不同样,还有些因为我没有盘髻而无法插戴的首饰,那些翠冠金钿,干脆一齐堆在头上,七彩晶莹,宝气珠光,闪得人发晕。
杨姑姑哭笑不得的以难得的敏捷箭步过来,急急扶过我那乱成一堆的脑袋,去取那些首饰,一面笑嗔:“小姐也忒淘气,这么重的东西,坠坏了脖子可怎么是好?”
我确实觉得脖子很酸,可是如果这般滑稽小丑模样,能够让娘忘记内心永远盘桓不去的忧伤,能够的短暂的为我展开完全而纯粹的笑容,能够洗去她刚才那一刻的凄然,这点酸痛算得了什么?
抬眼去看娘,她正深深看我,眼底有了然的笑意。
我有些慌张的转过脸,听舅舅说,娘是着名的才女,机智敏慧无人可及,我这点孩童伎俩,自然被她看个通透,唉,可怜了我这幼嫩的脖子。
娘看了我半晌,眼底的笑意渐渐转为思索,突然开口:“锦岑,把那明珠也去了,衣服也换了吧。”
杨姑姑一怔,转过头来看着娘。
娘无奈的看着我,话却是对着杨姑姑说的:“锦岑,你说的对,怀素琼姿玉质,难掩光华,若再妆扮了,只怕惹了更多烦恼,还是算了。”
微微出了会神,她突然幽幽道:“妄自说得傲气,其实我这性子,终究是不好的,虽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这孩子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将来如果我不在了……她还是不要随我,平凡些好。”
她转头看我,目光中无限眷恋,我看着她水波盈盈的眼睛,眼角觑见杨姑姑面上微微黯然的神情,心,没来由紧了紧。
隔了一会,娘说累了,打发我速去速回,我便依旧穿了往日衣裳,随便梳了辫子,一身轻松自在的去了主宅。
藏鸦别院位于侯府东南角,清幽安静,这自然是舅舅特意的安排,娘爱静是出了名的,从藏鸦别院到主宅,要经过翠微堂,听风水榭,和瑞园,舅舅多年征战天下,武功赫赫,不爱南人脂粉都丽之风,侯府建筑因此大多大气阔朗,端重凝肃,道路也是宽阔的,侍卫众多,安全自然无虞。
娘本说让大丫鬟寒碧随我同去,我却坚决拒绝,我还想看看舅舅答应了要改造的瑞园是什么样子呢,如果真成了别院园子的德行,不滚上一滚,怎么对得起那些奇花异草?
可寒碧如果在,她一定不会任我疯玩,她会尖叫:“小姐你的衣服……小姐你的头发……小姐你的……”
那多没趣。
娘放任我惯了的,笑一笑也就撒手了,我记性也好,走过一次的路,就不会忘,也不用担心迷路。
三拐两拐,便到了瑞园。
啊!!!!!!!
呃……
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个以“富丽繁盛,名品花草”闻名公侯世家的侯府瑞园前,惊掉了擦汗的手帕而不自知,这这这这这……这刘叔叔执行命令也太太太彻底了吧?〔正文:第二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二)〕
所有的盆栽花都被请下了名窑烧制的瓷盆,万般委屈的与各式不知从哪找来的各类野花拥挤在一起,而原本舅母引以为傲的,被整整齐齐排成一个巨大的沐字的七色牡丹被东一棵西一棵栽得乱七八糟,舅母千辛万苦寻来的胭脂海棠被挂到了树上,而价值万金的名品素兰与杂草一起,横七竖八的乱栽在地上,我敢打赌这些杂草原先肯定没有,天知道刘叔叔动用了府里多少侍卫,用拿惯了刀剑的手,去拿镰刀与锄头挖草。
花匠蹲在那些他精心侍弄了很久却被一朝毁坏的花草间,欲哭无泪,满面哀怨。
我突然有点心虚……我好像没有和舅舅要求要改造瑞园的吧?
对,我没说过,是舅舅自己要这样的。
可饶是自我安慰如此,终究不能正视那因我而惨遭浩劫的瑞园,更别说进去滚一滚了,我擦擦冷汗,悄悄转身就想溜。
可惜迟了一步,已经有人跳出来除恶了。
“喂,你这疯丫头,别走!”
跳出来的男孩子和我年龄相仿,乌黑的发雪白的肤,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凌晨天际闪现的第一颗星,幻着粼粼的光,转目间便浮波般摇曳,华光流影,炫目慑人。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仆妇,我认得,是侯爷夫人房里的陪嫁姑姑,在府里颇有地位的刘妈和张妈。
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在午后的阳光下幻着琉璃般的色彩,纵然眼神里满是怒气,然而依旧是美丽的。
我真的很嫉妒沐昕,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有双这么倾城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此美丽,流转间动人心魄,连我也时时看呆了去,因而常常被他趁机捏我的脸,为此我向娘亲哭诉过,哀怨那双眼睛为什么不长在我脸上?
记得当时娘亲听了我的话,和杨姑姑面面相觑,然后失笑,杨姑姑将我拉到铜镜前,指着镜中的我:“小姐,等你长成,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在你面前称上倾国倾城。”
现在这双倾城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嫌恶的光,恶狠狠盯着我:“你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你破坏了娘亲心爱的瑞园!”
我呆一呆,退后了一步,沐昕是个极其受宠的孩子,因为他天资出众聪明过人,三岁成诗五岁成赋,在武功世家沐家里是个难得的异数,也因此被沐夫人宠在了心尖上,娇惯出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气,不过虽然娇纵了点,毕竟幼读诗书,深谙礼义,虽然一直莫名的不喜欢我和我作对,倒也注意风度教养,从未曾象今日这般口出恶言。
他这是怎么了?
沐昕却毫不放过我,我退一步,他进一大步,高挺的鼻尖都快顶上我鼻子:“野丫头,爹爹宠你,我也不和你计较了,你为什么要毁了娘心爱的园子?我们沐家给你住,给你吃,好衣好食的供着你,怎么还养出个白眼狼?”
我瞠目结舌的瞪着他,堂堂侯门公子,这些村妇野语他是从哪学来的?
沐昕今天却象是中了邪般,一句比一句说得刻毒:“难怪下人们都说你们那个乌鸦别院古里古怪的,白影子飘来飘去,花园不象花园,主人不象主人,满地乱草一屋怪人,所以才会有你这个莫名其妙赖在别人家里的野种!”
听到最后一个字,我心一跳,这是我最憎恨的两个字,世人欺我辱我毁我谤我,我自由它,因为娘告诉过我,嘴长在别人身上,高贵的心却只属于自己。
然而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有一字伤及娘亲,娘亲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沐家很少人见过她,他们对藏鸦别院充满恶意的揣测,对没有任何男性亲属以作仗恃的母女二人充满鄙夷,并对舅舅对我们无所不至的关爱和照顾颇多不解,在他们伧俗的思想里,娘亲和我,孤身寄人篱下,没有任何人见过我的父亲,孤身托庇的女子以及她的生父不详的女儿——可以生出许多艳情的故事,可以和市井里流传的多少不堪的风尘经历相媲美。
然而只有我们藏鸦别院的人才知道,娘的高贵,娘的美,娘的绝顶聪慧,那些在背后指指戳戳的人们,只配跪伏于尘埃,用呼吸吻她的裙角。
这个沐昕,他惹怒我了。〔正文:第二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二)〕
所有的盆栽花都被请下了名窑烧制的瓷盆,万般委屈的与各式不知从哪找来的各类野花拥挤在一起,而原本舅母引以为傲的,被整整齐齐排成一个巨大的沐字的七色牡丹被东一棵西一棵栽得乱七八糟,舅母千辛万苦寻来的胭脂海棠被挂到了树上,而价值万金的名品素兰与杂草一起,横七竖八的乱栽在地上,我敢打赌这些杂草原先肯定没有,天知道刘叔叔动用了府里多少侍卫,用拿惯了刀剑的手,去拿镰刀与锄头挖草。
花匠蹲在那些他精心侍弄了很久却被一朝毁坏的花草间,欲哭无泪,满面哀怨。
我突然有点心虚……我好像没有和舅舅要求要改造瑞园的吧?
对,我没说过,是舅舅自己要这样的。
可饶是自我安慰如此,终究不能正视那因我而惨遭浩劫的瑞园,更别说进去滚一滚了,我擦擦冷汗,悄悄转身就想溜。
可惜迟了一步,已经有人跳出来除恶了。
“喂,你这疯丫头,别走!”
跳出来的男孩子和我年龄相仿,乌黑的发雪白的肤,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凌晨天际闪现的第一颗星,幻着粼粼的光,转目间便浮波般摇曳,华光流影,炫目慑人。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仆妇,我认得,是侯爷夫人房里的陪嫁姑姑,在府里颇有地位的刘妈和张妈。
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在午后的阳光下幻着琉璃般的色彩,纵然眼神里满是怒气,然而依旧是美丽的。
我真的很嫉妒沐昕,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有双这么倾城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此美丽,流转间动人心魄,连我也时时看呆了去,因而常常被他趁机捏我的脸,为此我向娘亲哭诉过,哀怨那双眼睛为什么不长在我脸上?
记得当时娘亲听了我的话,和杨姑姑面面相觑,然后失笑,杨姑姑将我拉到铜镜前,指着镜中的我:“小姐,等你长成,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在你面前称上倾国倾城。”
现在这双倾城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嫌恶的光,恶狠狠盯着我:“你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你破坏了娘亲心爱的瑞园!”
我呆一呆,退后了一步,沐昕是个极其受宠的孩子,因为他天资出众聪明过人,三岁成诗五岁成赋,在武功世家沐家里是个难得的异数,也因此被沐夫人宠在了心尖上,娇惯出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气,不过虽然娇纵了点,毕竟幼读诗书,深谙礼义,虽然一直莫名的不喜欢我和我作对,倒也注意风度教养,从未曾象今日这般口出恶言。
他这是怎么了?
沐昕却毫不放过我,我退一步,他进一大步,高挺的鼻尖都快顶上我鼻子:“野丫头,爹爹宠你,我也不和你计较了,你为什么要毁了娘心爱的园子?我们沐家给你住,给你吃,好衣好食的供着你,怎么还养出个白眼狼?”
我瞠目结舌的瞪着他,堂堂侯门公子,这些村妇野语他是从哪学来的?
沐昕今天却象是中了邪般,一句比一句说得刻毒:“难怪下人们都说你们那个乌鸦别院古里古怪的,白影子飘来飘去,花园不象花园,主人不象主人,满地乱草一屋怪人,所以才会有你这个莫名其妙赖在别人家里的野种!”
听到最后一个字,我心一跳,这是我最憎恨的两个字,世人欺我辱我毁我谤我,我自由它,因为娘告诉过我,嘴长在别人身上,高贵的心却只属于自己。
然而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有一字伤及娘亲,娘亲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沐家很少人见过她,他们对藏鸦别院充满恶意的揣测,对没有任何男性亲属以作仗恃的母女二人充满鄙夷,并对舅舅对我们无所不至的关爱和照顾颇多不解,在他们伧俗的思想里,娘亲和我,孤身寄人篱下,没有任何人见过我的父亲,孤身托庇的女子以及她的生父不详的女儿——可以生出许多艳情的故事,可以和市井里流传的多少不堪的风尘经历相媲美。
然而只有我们藏鸦别院的人才知道,娘的高贵,娘的美,娘的绝顶聪慧,那些在背后指指戳戳的人们,只配跪伏于尘埃,用呼吸吻她的裙角。
这个沐昕,他惹怒我了。我扬起眉毛,冷冷盯着他:“这就是你四书五经熏染出的教养?这就是沐家公子的神童风采?连我的丫头说话都比你斯文些。”
转身,我不再看他,宁可看着天际的浮云:“我若是野种,西平侯这个舅舅做的也太冤枉,只怕连你也不算个什么人物,至于赖没赖在你家,你说了不作数,这侯府是舅舅的不是你的,等你什么时候做了西平侯,你再来赶我好了。”
说完抬脚便走,我不要和这些人说话,侯府公子了不起?神童了不起?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可娘说过,他的诗文华丽铺陈,根骨不坚,也就一拘于风花雪月的富家公子气象,不及同龄的我大气朗阔,用笔精妙,只不过娘亲从不肯将我的文字外泄,才由得这小子嚣张罢了。
“站住!”
尖利的声音犹如细沙,磨碎了午后尚算静谧的空气,我咬了咬唇,那两条老忠狗,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
头也不回,我继续向前走,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这三只爱吠,便在那慢慢吠好了。
脑后忽然响起风声,夹杂着浓郁的脂粉气息,一双肥硕的手突然伸过来扯我的袖子,伴随着气急变调的尖声:“叫你站住你没听见?!”
我站住,回头,怒瞪那双属于刘妈的肥手:“拿开你的脏手!”
刘妈在府里是夫人亲信,受上下人等谄媚惯了,自以为可以比得上半个主子,如今被我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呵斥,气得浑身肥肉都哆嗦起来:“你你你…你你你敢骂我?”
“我为什么不敢骂你?”我直视她陷在肥肉堆里的细长眼睛,这老女人,不知在府里卷了多少体己,瞧吃得这肥样:“西平侯是我舅舅,我是你的主子,你一个下人,对主子这样说话,还敢动手动脚,按府规就是挨板子的规矩,骂你算什么?你再不放手,我就代夫人教训你!”
还没等气得直翻眼白的刘妈说话,一旁的沐昕已经耐不住了:“你算什么东西,配代我娘教训刘妈?”
瘦长的张妈赶上来,阴恻恻的道:“姑娘这话说得奇怪,夫人是你的长辈,刘妈是夫人房中人,要教训刘妈,也自有夫人亲裁,你一个寄居候府的外姓人,又是晚辈,说这话不合适吧?”
好个张妈,倒比那个只知长肥肉不知长脑袋的刘妈精明利害得多,一句“寄居侯府的外姓人”,毒辣得很,我不看她,冷笑,只是低头看向那只仍抓着我袖子不放的手:“我再说一遍,你放不放?”
刘妈撇了撇嘴,倨傲的将头转向一边:“你给四少爷赔了不是,我自然放了你,否则,休想!”
“哦。”我点点头,看看四周,不远处的护卫已经听到这里的动静,渐渐靠近了来,却碍于两边的身份都敏感,不好干涉,远远的梭巡着。
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招了招,示意一个面相清秀老实的小护卫上前:“来,你过来。”
那护卫面色犹豫的上前,我笑了笑:“等着,有事交代给你。”
转头去看刘妈:“你不放是吗……”我拖长了声音:“那就只好得罪了!”
下一瞬,一柄尖利的小刀飞快的翻出我掌心,刷的一声,狠狠扎在刘妈手背上。
刘妈啊的一声惨叫,抱着手便跳了起来,我看着她手背上渗出的不多的几滴鲜血,心里冷冷的笑,装什么装?我怎会不知下手轻重,不过小小惩戒罢了,说实话,我忍那些看来和顺实则诡秘的眼神已经很久了,正好杀只肥母鸡,给众猴好生看看。
拍拍手,将娘亲给我防身的那把小刀收好,我若无其事,微笑着对那名小护卫道:“喏,送刘妈回夫人房里,就说刘妈犯上,对怀素小姐口出恶言,动手拉扯,怀素无奈,为求脱身,只好出此下策,夫人出身高贵,门庭端方,夫人房里人,个个谨严端肃恪守规矩,刘妈此等行径,实在有伤夫人厚德,令人为夫人不忿,现将刘妈送回,还请夫人裁决。”
那护卫满脸古怪的听了,想笑不敢笑的样子,我也不理他,想起了什么,又嘱咐了一句:“你给夫人说,怀素说了,知道夫人公正,必不会容忍这类欺主恶奴,坏了侯府治家谨严的名声,想来打骂都是轻的,但想这老货也只是一时糊涂,还请夫人千万只是小小惩戒就好。”
护卫们一脸古怪的看着兀自捧着流血的手嚎啕的刘妈,再看看满是悲悯烂漫之色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理理袖子,施施然往回走,出了这档事,我也懒得去请安了,何况现在也不宜去迎接夫人的怒火,倒是到了晚间,舅舅不见我来请安,定会问起,有这些护卫们说个事情大概,以舅舅的脾气,我也不愁夫人还会想护着这老女人。
我盘算得愉快,却忘记了始作俑者一直在一边目瞪口呆的看着。
走不了两步,辫子一紧,扯得头皮生痛,我心火一冒,今天这是犯太岁了还是怎的,一会儿扯衣服一会儿扯辫子,有完没完?
艰难的护着辫梢回头,果然是那小霸王,长而黑的眉高高的挑起,目光中满是怒火:“你这心机恶毒的野种!”
我这回却不生气了,嘻嘻一笑,也不说话,手一翻,那柄刀再次出现在我掌心。
沐昕的目光跳了一跳,似乎不相信我居然会把这把刀对他亮出来,眼神里隐隐有些畏怯,却仍倔强的抓着我的辫子不放。
护卫们却紧张了,刀子插在仆妇手上和对着四少爷那绝对不是一回事,我的手狠他们是见识到了,当下都紧张的围了过来。
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懒洋洋回头一笑。
沐昕的目光正迎上我这一笑,突然一震,眼神微微迷乱,还未及反应,刀光一闪,笔直落下。
刷!
沐昕应声而倒。
我扯过只剩一半的发辫,满不在乎的离开。
那一刀,斩断了被抓住的辫梢。
将全身力气用在辫子上的沐昕因此手中一空,乍失平衡,抓着一截乌黑的辫子狼狈的向后栽倒。
护卫和刘妈惊呼着纷纷去扶持,嘈杂声里,我微微笑,声音清朗,迤逦而去。
“昔有割袍断义,今有割发脱困,怀素不让先贤,沐君枉作小人。”
走出很远,无意中回头,尚见那锦衣华服的小人儿,抓着一截辫子,呆呆的站在人群中,夕阳的昏黄的光,正照在他身上和我的断发上,只觉得他眉目清远,却看不清神情,而那发幽黑闪亮,黑珍珠般流转着润泽的光。
我看着那辫子,万分可惜,要知道,长成这般长度,对我来说,很不容易的。
然而终究是,一笑而去。〔正文:第三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三)〕
次日便听说刘妈被夫人打了二十板子,抬回家休养去了,据说刘妈被抬出去的时候还一路骂骂咧咧,将藏鸦别院上上下下问候了个遍。
寒碧向娘禀报此事时,娘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专心的画她的画,一池碧水,几朵残荷,荷叶翻卷,落几滴泪珠似的水滴。
罢了才说了句:“聒噪。”
寒碧立即讪讪的住口。
昨晚我已将瑞园的冲突和娘说了,她神色微微不豫,却也并未说什么,打发了我去睡觉,自己却倚着窗沉思,我迷糊睡去了很久,依然感觉她仍长坐于窗前,困极转侧里,听见她低低说了一句:“终究是太像他…”
他?还是她?象谁?谁象谁?
娘的语气里太多怅然无奈,还有许多我未曾能够理会得的深意,我疑惑着,却最终在沉重黑暗的睡意里,一梦沉沉。
半夜时,窗外起了风,拂着屋外的竹林,细碎的轻响,远处传来生硬的梆子声,脆脆的,冲破这夜的浓厚的黑。
我突然被梦魇惊醒,挣扎里冷汗淋漓,却怎么也无法想起刚才那张压在我胸口的沉沉的脸,只记得那非笑非哭的诡异神情。
睁大眼睛,了无睡意,我看了看外间,娘亲还没睡,我看见窗前她窈窕的身影,雕像似的立于黑暗中,即使夜风吹动她飘飞衣袂,也未曾令人觉察到存在的气息。
想到刚才那个梦,我突然有些寒意凛冽,悄悄起身,赤着足,掩到了屏风后。
我的直觉告诉我,娘在等人。
风声渐渐的大了,呜呜作响,竹影狂乱的映在惨白的窗纸上,我紧紧盯着窗户上的影子,突然头皮一炸!
那影子,不对!
咬紧嘴唇,我睁大眼睛仔细的辨认,我没看错,不知何时,窗外突然多了个瘦长的影子,轻若无骨,蹲在纤弱的竹节上,随风同舞。
这叫什么?鬼?人?我没见过人可以蹲在竹子上,并且被风刮得要飘走的景象,再轻的人,也不可能做到。
鬼?娘亲为什么不叫?她居然还开了窗,她认识这鬼?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跳得似要飞出,薄薄一层冷汗沁了出来……我怕鬼,自小没怕过什么,但对这类虚幻的怪力乱神之说,我向来极有兴趣却又极端恐惧。
饶是如此,我仍然僵僵的向前挪了一步,娘在那儿,不管她和那鬼认不认识,我得保护她。
有低微的声音传来。
“……小姐别来无恙?”
声音里略有戏谑调侃之意,然而语调却是沉沉的,似是蕴含了许多未曾出口的言语与心意,我自小是个细致的心思,善于听音辨色,然而总觉得这人语气太复杂太深邃,那轻飘飘的语调里,蕴藏了多少沉甸甸的思绪,我竟无法探知。
娘似乎叹息了一声:“近邪,你还是老样子,我却已华发渐生。”
我猛的一松劲,是人!他们是旧识!
那人冷笑,不答,过了半晌却岔开话题:“我给小姐送药来着。”
药?什么药?我心一紧,娘生病了?
娘的声音细弱,被风吹散了些许:“……又花心思寻了什么来,这么多年,总是不愿放弃,我却倦了……”
那人又冷笑,他似乎总是那么悲愤:“小姐莫和我说什么生死由命去留随意,近邪却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娘沉默有顷,微微转了首,月光照着她云鬓朱颜,雪色罗衣,澹泊清越如瑶池中人,我看见近邪一眨不眨的看着瞬间神驰的娘,目光,居然是悲凉的。
半晌,娘轻轻道:“近邪,一晃数十载,往事不可追,终究是过去了。”
近邪垂下眼,避开了娘的目光。手一扬:“莫和我说这些,药接着。”
一只绣工精致的锦囊平平的飘过来,仿似有人提着般缓慢而稳定,我瞪大眼,这一定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了,娘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高手的?
娘缓缓摊开手掌,银红的锦囊静静落于她玉般莹润的掌心,画般的动人,娘静静注视那锦囊,声音里有怅然的笑意:“艾绿的绣工越发精致了,这许多年不见,不知她还好么?”近邪第三次冷笑:“小姐还是多关心些自个罢。”
话不投机,气氛顿时沉默下来,近邪似乎也觉得自己情绪激烈,轻咳一声,语气讪讪:“……夜半子时温水送服,不可早一刻也不可迟一刻,药已送到,告辞了。”
肩膀微耸,便要飘起。
娘却突然开口:“且慢。”
近邪立即回身,月色洒上了他的脸,我却微微有些失望,一顶阔大的竹笠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见他棱角分明的唇,和唇角深刻的纹路,沧桑而冷峻。
娘将锦囊放下,理理衣襟,突然敛衽一礼。
近邪大惊,差点从竹梢顶端栽下,连一直稳定里微带嘲讽的语气里也多了丝慌乱:“……舞絮……不,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伸手隔窗要来扶,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又缩回了手。
娘却仿佛没看见,行完了礼,直起腰:“近邪,这么多年虽然时有相见,但你对我心结未解,始终也未能说上什么,但是今天,我突然觉得,有些话,再不说,只怕便没机会了。”
近邪声音里有不解:“何出此言?”
娘缓缓道:“人生飘蓬,转瞬西东,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今日隔窗相聚,来日也许便是山海遥迢”
近邪的嘴角抽动一下,恍然大悟:“……他终于要来接你走了……”
娘笑了笑,没有接话,却突然看向我的方向:“在说那些话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女怀素,你是知道的,这孩子天赋聪敏,心智出众,又继承了乃父些许心性,外柔内刚,心计细密,傲骨天生,这虽是好的,但我半生受累荣华,拘羁谋划,早已深知红尘争斗之苦,又只此一女,只望她平凡一生,得享众生俗福,而不愿峣峣者折,皎皎者污,伤了福分,所以,今日慎重相托,但望日后有缘,你能看在你我昔日情分,照拂一二。”
近邪的目光也向我藏身的角落飘过来,我暗暗汗颜,看来谁都知道我在偷听呢。
“小小姐出身何等高贵,怎会需要近邪这样的草莽照拂,小姐你多虑了。”
娘执拗的沉默不语。
半晌,近邪淡淡叹息:“……你终究是……唉,也罢,我便应了你。我终究是欠你们刘家的……”
娘又一礼,声音里虽无喜意却有感激:“知君千金一诺,舞絮谢了。”
缓缓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递了过去:“至于我要对你说的话,都在这了。”
近邪注目那物,接了过去,手却在微微发颤,娘的身体挡住了那物,任我怎么转头也看不见,只看到近邪古怪神情,这个冷酷骄傲的人,居然在见到这物时,有这般激动的举止,真是令人万分好奇。
然而娘却已淡淡道:“昔时流水至今流,万事皆逐东流去。此水东流无尽期,水声还似旧来时。”
近邪凝神听了,激动之色渐去,忽也缓声道:“我是粗人,不懂这些,前几日听人吟诗,觉得好,也记得了几句,说你给听,算是回赠罢。”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长夜风啸,残月如霜,竹梢头轻盈得随风起落的男子,声音却如斯沉厚苍凉,我怔怔听着,不知为何,却已落下泪来。
哭累了朦胧睡去,似真似幻的梦境里,开出一地妖红的花,忽又如火卷去,渐渐现出一张悲伤的脸,很陌生很陌生,向我一笑而没,下一秒我看见了娘,她立在崖边,一遍遍对我吟诗:相逢难衮衮,告别莫匆匆……然后悠悠飘落……我恸绝痛呼:“娘!!!!”
“娘!!!!”压抑的呼喊换成惊天的尖叫冲破我胸臆,猛的睁眼,第一眼看见熟悉的雕花承尘倒垂玉黄的纱帘,纱帘前,杨姑姑正满脸惊吓的向我奔了过来。〔正文:第四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四)〕
这一夜的经历让我恹恹了很久,总有些不敢去深思的直觉令我害怕,我怯怯的思考,却总在最接近要紧的时刻自动逃开,我终究是懦弱的,假想着现实的美好,宁可忘却那声声叹息里的凄凉。
好在很快就有事情牵扯了我的思绪,舅舅的生辰快到了。
这西平侯府,我看腻了那些伪饰的笑容,如果有什么值得我深爱并留恋的话,我想只有舅舅一个。
他真的很疼我,父亲般的,我没见过父亲,周围人也对我讳莫如深,她们以为我定然渴盼着知道父亲的一切,所以对自己的隐瞒略有歉意,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他是谁,没有他,我们母女依旧活得很好,而他丢下我的母亲,如果不是因为死亡,那么,这样的男人也没什么好值得留恋的。
舅舅的生辰,我问娘,该准备什么才好,杨姑姑笑得开心:“傻小姐,你给舅舅多叩几个头就在里面了,你还未成年,送什么礼?”
我撇撇嘴:“头是要叩的,礼也是要备的,沐家富可敌国,金珠宝玉的太俗气也没意思,娘,你说我送个什么好?”
娘微笑看了我一眼:“难得你有这个心,你不是在学书画么,送幅自己的字画便是了。”
我吐吐舌头:“侯府中堂那许多名家字画,不是当朝一流的都没资格挤进正厅,我送字画?怕不笑掉侯府上下的大牙。”
娘扬扬眉,笑容里有一丝玩味:“我以为你从来不会在乎别人的嘲笑。”
我摆摆手:“还不是怕给你丢人么。”
娘怔了怔,忽道:“你是你,我是我,你的画若丢人,我可不认识你。”
“嘿!”我瞪大眼:“毒辣啊…”
杨姑姑早已笑得捧腹:“难得夫人这么开心,夫人不妨指点指点小姐,反正她孩子手笔,画什么,侯爷都是欢喜的,再说以小姐的天分,断不至丢了丑去。”
我自然明白娘是逗我来着,看着娘清浅的笑意,数日来的担忧渐渐淡去,也许娘吃了那药了,也许那莫名的病有了起色,也许……。
我想,我是多虑了,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必须潜藏,所有的微笑都深蕴悲哀,至少这一刻,我一直精心维护的幸福,不就如同晨间新摘的带露的花,正新鲜盛放在我眼前?
我却不知,原来幸福,亦曾回光返照。
勉强用功了月余,作了幅山水,用笔疏朗,淡墨皴染,画上一泊碧水,波平如镜,水上一叶扁舟,舟上一人负手而立,衣袂飘飘,意态潇洒逼人,舟末船娘弯身持桨,含笑遥望远山隐隐,神情灵动,直令人觉似可闻唉乃之声。
娘看了说好:“远山分碧色,舟从天上来。”
我自然得意,寻思着填了什么词合适,却左也不满意右也不合意,生怕浪费了我难得的精心之作,眼看寿辰将至,苦思不已。
便想了去舅舅书房,看看他平日都看些什么书,挑了他爱的书上的句子,舅舅定然喜欢,主意打定,便瞒了娘出门来。
舅舅的书房在瑞园南侧,我很头疼再次面对那个令我心虚的地方,走过瑞园时,忍不住东张西看,实在不想谁再跳出来坏我好事了,打量一周见没有人,不由松了口气。
气没松完,有人重重拍我肩膀:“喂!”
我被惊得一跳,回头看去,暗叫苦也。
又是沐昕那小子,他上次的苦头还没吃够么?又来撩拨我?
沐昕却好像全然忘记了所有不快,笑嘻嘻的看我:“怀素,你去哪?”
我挑起眉毛,他叫我怀素?他不是从来都只会喊我野种野丫头么?我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我名字呢。
沐昕见我不答,转了转眼睛,看看我行路的方向:“这条路只通向爹爹书房,你不是要到他书房去吧?”
这小子今天倒和善,我心里嘀咕,转性了?上次那事后我还听说他被舅舅禁足了呢,居然一点也没迁怒我?
沐昕看我一脸狐疑,笑容更加和气,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欣悦的光:“你何必这个表情呢,怎么说你都算是我表妹,上次是我说话过分,事后想想很过意不去,这里先向妹妹赔罪了。”说完居然老老实实作了个揖。20楼
不得不说,这小子不怒发冲冠的时候,还真的看起来挺顺眼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回了一礼,然后,绕过他,走路。
沐昕手一张,拦住我:“怀素,如果你要去爹爹书房,我就劝你不要去了。”
“为什么?”我这才正眼看他。
“爹爹正和家将们商议要事,传话说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皱皱眉,那倒真不好办了,看着沐昕,突然眼睛一亮,这家伙一定知道舅舅喜欢什么样的诗词,不妨问问他。
不过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今天这般好脸色也难讲就是痛改前非,我得防着。
故作漫不经心道:“哎呀,真可惜,我本想去向舅舅借几本书来着。”
沐昕撇撇嘴:“书哪里没有?你那个乌鸦别院会没有?”
我懒得去纠正藏鸦与乌鸦,笑道:“书自然是有的,只是前几日听舅舅说起,他那新搜寻了些好书,还说了最喜欢谁谁的诗……哎呀,瞧我这记性,他说的是谁来着?……”
我故作苦思状,偷眼瞧沐昕神情,他果然上当,很快接口:“张孝祥嘛,爹爹喜欢他的词,豪迈旷达,气魄坦荡,爹爹总说,千古词豪,唯张与苏。”
我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对对!张孝祥,一首念奴娇过洞庭,写得欲舞飞天出神入化,舅舅一代名将,也只有张孝祥的词风,方配得起他的赫赫威名。”
沐昕眯起他那双澄澈的眼,歪歪头看了看我:“你也懂诗词?”
我有点恼怒他的轻视,不过想到想要的消息即已得到,何必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不懂不懂,胡说而已,它认得我,我不识得它,既然舅舅不见人,我便回去了,告辞告辞。”
转身就走,那小子也不来追,走出几步,我心下疑惑,忍不住回身去看,却见那小子似笑非笑,立于道路,微风吹动他锦罗白袍,气韵里散发的脱俗神姿,令我难得怔忪。
回去别院,急急研墨濡毫,一气呵成: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写完晾干,偷笑着卷起,连娘也没给告诉,我要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舅舅寿辰那天,我再次见识到贵盛锦绣,豪族风流的奢侈排场。
鲜艳的红毡毯一直铺到正门之外,门外骏马香车软轿官轿停了好几里地,来往人流络绎不绝,院内设彩幄锦棚,陈放各级官吏名流送上的寿礼,几个师爷在棚中登记来客礼单,手腕酸了都没空休息,唱名的礼宾清脆的嗓子已微带沙哑,也难怪,从早喊到午,还得声音悠远抑扬顿挫,也真不容易。
大小官绅们堆着满脸的笑,热络络的挤进正厅,厅里又是一番景象, 满目辉光尽多华彩,一鼎一鹤一灯一屏都洋溢着骄人的富贵气息。青花缠枝牡丹纹罐插雀雉翠羽,白瓷三足炉燃名贵龙涎,紫檀家具多宝格太师椅整齐排列,钧窑天青釉仰锺式花盆厚润艳丽,更有珍玩无数熠熠生辉,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大幅的玫瑰红织锦缎垂帘正中,一个金光灿灿的寿字耀人眼目,据称,那是今上御笔。
众人对寿字啧啧称叹,欣羡之意现于言表,沐家开国功臣,赐镇云南,在当地权势熏天,威名赫赫,舅舅又是今上诸义子中最受宠爱的一位,他自幼由马皇后抚养长大,情义深浓非等闲可比,他的生辰,别说云贵当地高官纷纷拜贺,便是京城显贵,也来了不少。
三司长官自然都来了,云南布政使,都指挥使,提刑按察使齐聚,至于都转运盐使,云南知府等正三品下的官员,只怕打烂算盘一时也数不清,甚至一向不受地方辖制的锦衣卫指挥使,都殷勤上门,一时间满府冠盖云集。
娘一向不爱热闹,近日又看来总有些不适似的精神恹恹,自然不会掺和这类场合,我换了一身鹅黄云锦通袖宫袍,雪白的嵌翡翠玉带。两边发髻各戴一朵指顶大西洋珍珠碧玉镶嵌的宝花。铜镜里看自己,黄得娇嫩,绿得青翠,衬着淡淡眉粉粉唇,鲜亮得如同早春积雪里初初盛放的迎春。
携了寿礼去正堂。从别院出来,经翠微堂,便是听风水榭,踏进迂回转折的柳木长廊,即可见侧面的大片莲池,汉白玉为底,水色清冽如镜,两行垂柳滨堤而衍,堤在湖水间蜿蜒前伸,直至在水中央的”蒹葭亭“,说是亭,其实只是檐角做成亭的形状,底下依然是房舍结构,却在四面皆有大幅雕花隔扇半掩半闭,凉风鼓荡而入,吹得白纱垂帘飘然欲飞,站在窗前,可见碧水环绕,莲叶田田,水上扁舟数叶,几名绿衣女子执桨往返,想是一应用度,皆以此轻舟运送,闲常人意欲登萍渡水也不可至,真是处私密轩敞风雅明净兼而有之的好所在。
我微笑看那亭,喜欢那般位于红尘之中而又远离烟火之外的独特意韵,正要绕过,忽见一人开门出来,展露一口白牙,细长的眼角微微上挑,温柔而又朗然的向我微笑:“怀素妹妹,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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